「女装」
等到子时,杨烟、苏可久和胡九三人出门放了爆竹,才算真正过了个团圆年。
他们现在都是无父无母的孩子了,三个小苦瓜坐在屋檐下,边赏雪边吃些花生果子,又举杯同饮了几盏热酒。
杨烟又耍了一会儿彩球,教他们用牛筋绳和木棍做些榫卯简易机关,又放飞几只纸鸟在半空盘旋了一阵。
陈郎中是唯一的父辈家长,也就远远坐着由着他们闹腾。
爆竹炸裂声中,邻家四吠着狗叫。
杨烟对着香案磕头祭天时,心内只默默对爹娘道:瞧吧,我现在过得很好。
离开医源堂时,已经到了后半夜,雪还未停,街面还是张灯结彩。
家家户户门前贴着喜庆的年画和春联,爆竹声还在断断续续响起,人人都在家中围着炉火守岁。
杨烟整个人都洋溢着开心。
她喜欢过年,只有在春节时,才是实实在在、高高兴兴地向旧年告别,再推开新年的窗,迎接崭新的日子。
“别怕,别难过,向前走,也别回头。”师太的声音又响在耳侧。
她好像真的不怕了。
只要平凡的生活还要过下去,她就可以开心地一直向前。
“我还以为你会不让我跟胡九说话。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杨烟想起这茬,才转身望了望身后戴着斗笠踩着雪的苏可久。
“你哥哥可没那么小气。”苏可久心情似乎也很好,只轻声回答。
“反正和你朝夕相处的,是我不是吗?”——是没有说出来的话。
杨烟却是松了一口气,顶着雪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走,苏可久一步一步地在后面跟着。
认识她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欢脱如兔。
失去母亲后,他孤独的人生还能与一人这样亲密交汇,夫复何求?
而她,还是叫他这样喜欢的女子。
是……喜欢吗?
他脑海中一幕幕闪过她的各种样子,在破庙拔草时的倔强,蹲地上画符时的专注,研究制香和彩戏时的努力,安抚他时的柔软,以及替他挡酒和辩驳的智慧,又叠加到面前这个灵动的身影,都将永永远远铭记下去。
甚至此生,他都不想放开她了。
而看着她还穿着短了一截的灰布旧棉袄棉裤,苏可久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
西北战事终于尘埃落定。
西辽军队已退回草原深处。仲义元帅年前亲手斩了吴雍安插在军中做眼线的将领,重新整编军队,精锐仲家军继续留守关隘,镇北军则沿边境一线分段筑营防守。
而趁着过节,仲义元帅率亲卫一行又被昭安帝不远数千里召回京师,论功行赏。
到了上元节,逢着一个难得的晴天,七里县已是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县学堂也放了假。
苏可久却一大早神神秘秘地出了门,中午回来时手上就捧了套衣服。
那是一身女子的红色绣白梅夹棉襦裙和红色狐裘斗篷,轻放在正在房间里做拨片机关的杨烟旁边。
看到衣服她怔了一怔。
“很贵吧?”杨烟问,“这是什么意思?”
“两年了都没见你穿几回新衣裳,想送你套新衣。”苏可久嗫喏着又提醒,“你知道我脸皮薄,不要拒绝我。”
“那也送套男装啊。”杨烟皱着眉头翻了翻面前的衣服,“你明明知道……”
“今天就穿一次成吗?你也打扮打扮,跟我出去逛逛上元灯会,不会有人认出来的。”苏可久说得信誓旦旦。
“不行。”杨烟抬眼打量了他一下,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些什么,“你该把心思用在读书上。”
“你哪只眼睛看我没用在读书上了?”
苏可久有些着急有些羞恼,他不是那种能特别主动的人,做到这一步已是鼓起莫大的勇气。
“你可知这衣服是我一个多月前就订的么,年前绣工都很忙,本来春节就能完工,结果拖到现在。再不穿一次,年就要过完了啊。”
“可我并不爱穿女子的衣服,也不想你为我破费。”杨烟抚了抚披风上的白色弧毛,柔软、温暖而蓬松,又问,“现在还回去的话还能把钱要回来么?”
“这是我帮别人抄书赚的钱,没有动用母亲的积蓄,就当是你那日在同窗前维护我的谢礼。”苏可久慢吞吞地说,“再说,之前你总各种说要谢我,允了我也就当谢我了。”
凡事扯上恩义,杨烟便无可奈何了。
她向来重诺,琢磨了一阵终于应了下来:“好。”
————
到了天近黄昏,仍是一身青布棉袍,围着月白布面羊毛里披风的苏可久和红衣女装打扮的杨烟并肩走到南市街观灯。
好多年未装点得如此华丽,杨烟只把红色狐裘帽檐紧了又紧,盖住自己笨拙绾起的云鬟发髻。她没有任何首饰和胭脂粉黛,发上便只扎了一根红绳,脸上更是毫无涂饰。
但即使只露面颊,也是如花蕊清雅剔透,一双明亮的黑眸映着满街灯彩更显惹眼动人。
还没靠近,苏可久就闻到熟悉的幽幽栀子茉莉香,那是母亲善制的蔷薇花露,如今衣钵已传到了杨烟手里。
“很好闻,像我娘。”
苏可久盯着她看了很久,似要把这样子刻进脑海,面色却带着怅然,应该是又怀念起母亲。
杨烟终于别扭地转过身去:“平时我也不用香,今天......觉得难得……还如大哥所愿么?”
“很美。”苏可久温温然一笑,笑中带着一贯的狡黠,“看来麻鸭不仅能变小白鹅,还能变红狐狸。”
“其实狐狸更像你,看着挺人畜无害,满身却都是心眼儿。我说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杨烟嗔道,“行了,走吧。”
说着要挤进南市街热闹的人群。
“得嘞!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苏可久快步追上去牵杨烟的手,仍是被她毫不费力地滑脱。
“我说你练小把戏练得,这手可是越来越溜滑了,像只泥鳅,捉也捉不住。”
苏可久微怨,也不强迫她,只与她边赏灯并行。
南市街夜市正隆,女子们三五人成队,着各色彩衣到街上游逛,摊贩顺势摆开胭脂水粉花钿、簪钗步摇梳蓖,皆是江南制造的最新样式。
花灯摊位遍布满街,都挤满男女老幼。
宫灯、纱灯、吊灯、走马灯……灯彩种类繁多,也做成各色样式,十二生肖、莲花灯、金鱼灯…… 人人都能选到心仪的一款。
最令人惊奇的是江南新造的一种滚灯,整体是竹篾编织的球形,上覆彩纱,内里却是活动的烛台,提着可跑可跳,那烛台总是垂直落着,烛火总不会灭掉。
有戏服彩妆女子正在摊位前进行滚灯表演,腾跃中或抛或甩、或沿舞动的身体旋转滚动,灯火却稳稳当当、盈盈闪闪,自是一番曼妙。
街上还有汤圆猜谜,舞龙舞狮,满眼满耳雕车宝马珠翠笙歌,热闹非凡。
提灯的人们边游戏边等待一更结束后运河码头燃放的烟火。
在滚灯表演前,杨烟驻足了一盏茶的功夫,那精巧的设计让人心痒,她立马表示不逛了要回家去造机关。
“再等等吧,看了烟火就回?”
苏可久几乎是央求,杨烟无奈只能边赏灯边继续往南市街尽头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