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刺」
正午,林间小道。
一辆覆着冰蓝色丝绸帷幔,垂挂黄色丝绦的马车徐徐向虞都城南门行驶。
驾车人正是嘴里叼着根枯草棒的黑衣楚歌。
车内斜倚车壁坐在虎皮毯上的白衣公子却在走神。
他沉浸在不知什么臆想中,嘴角偶尔抽着咧开一个笑容却又转瞬落下。
从南园将冷玉笙接回来后楚辞就见他神经兮兮的像是换了一个人。
不知是被张万宁灌了迷魂药还是受了什么刺激。
观察良久,楚辞才试探问:“主子遇到了什么开心事?”
“没有。”
一边否定着,他的嘴角又口不对心地提了上去。
“早知我该陪你去的。”楚辞有些后悔。
“接下来是往驿站走,还是?”
冷玉笙终于被拉回现实,眼神一瞬也就变了,恢复了熟悉的冷静自持。
“先去左昀府跟他交代下,然后进宫。”
楚辞刚要撩开车帘告知楚歌一声,却感觉马车突然停了。
热烈日光下,周遭却是不太正常的安静冷寂。
楚歌的声音幽幽从车外传来:“有埋伏。”
楚辞迅速以剑挑开车窗一角。
周围树木虽然密集,却都光秃着枝干,几乎没有可藏身之处。
但低沉凌乱的呼吸声仿佛近在咫尺。
“地下吗?”
冷玉笙未发声,只以唇语相问,并向下指了指。
楚辞不置可否,也只用眼神询问他。
冷玉笙伸出两根手指头,并比了个剑划自己身体的手势。
楚辞犹疑了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下一秒就执剑冲出马车,向小路一侧地面扫过去。
黄土弥漫中数个黑衣蒙面人也就被迫跃出,边和楚辞打斗边向马车刺来。
楚歌早已跳上车顶,不用拔剑只手中银色飞镖一甩,就迅速戳中几人心脏。
而那几人从空中落下时就已停止了呼吸。
楚辞刚抹了几人的脖子,又飞跃来往几名黑衣人背后招呼。
却还是悄悄放了一人进了马车。
车外几个黑衣人见完全不是对手,拔腿要开溜,楚歌从车顶又甩出数枚飞镖,执剑飞下车继续追击,将逃窜之人尽数杀光。
楚辞手快一步,擒了落单一人,绑了双手,又撕了他衣服往他嘴里一塞,提着往马车来。
掀开车帘,把人往车里一扔,冷玉笙已捂着肩膀等在那里了。
手里还捏着另一个倒霉蛋的脖子,那人眼睛惊恐地圆睁着,正握着一把带血的短刀。
“赤影阁倒后,大祁连杀手都这水平了?”
楚辞叹息了声,可惜自己浪费了些体力,连热身都没够。
“你俩选一个活命,自己选吧。”
楚歌面无表情地说,这是他们在军中常找的乐子。
在军中,正大光明作战,则定不杀俘虏。
而“暗杀”“下毒”等阴招一直为仲义元帅不耻,抓住必死。
但军中寂寞,冷玉笙跟于垦、何擎他们学了些损招。
比如留两个人互咬,谁能吐出东西就放谁走。说的一样呢,就都放走,说的不一样呢,就剁个手再放走。
若都是不开口的刺头儿,就让两人自己选谁活谁死。
而这简简单单的人性游戏,无数人却被整崩溃。
————
“你砍我一刀,这账该算谁头上?枢密府还是中书省?”
冷玉笙垂眼问,又移开捂着伤口的血手给那被掐着脖子的人看。
楚辞才看清他的左肩由锁骨向心脏附近斜贯着一条约半尺长的刀伤。
白衣早已被染成红色,隔着衣服都能看到翻着的血肉和露出的肋骨。
冷玉笙也不止血,任那血水漫出,一张冷脸泛着漫不经心的神色。
那倒霉蛋被掐着脖子却只拼命摇头。
另一人却急着要说话的样子,楚歌便将他嘴里的布取出来。
“是枢密府!”
说着就要咬破牙缝的毒药,但楚歌的剑柄直接就伸进他嘴里一顶。
下巴立刻“咔啦”一声掉了。
那人只能张着嘴无助地喘气,大冬天的却汗水流了满脸。
“是么?”冷玉笙挑了挑眉。
“通常急着认的,不是撒谎,就是背叛。又急着死的话,看来是撒谎……你说,是哪个?”
说着把捏着倒霉蛋的手一甩,问他。
也不知是问他是哪个指派来的,还是问另一人是撒谎还是背叛。
倒霉蛋终于吸进了几大口气,咳嗽了几声。
才缓缓道:“不是枢密府,也不是中书省,我,我不知道……大爷,别杀我!”
“那就是东宫喽?”
冷玉笙又丢来个冷漠的眼神。
那人瞳孔收缩了下,继续摇头。
“难不成竟没人指使?既然来了想必也知道车里坐的是位主子,是非对错自己衡量清楚。”
楚辞笑问,又指着那掉了下巴的。
“捏死你们其实跟捏死小鸡仔似的,你们还是商量商量放谁走吧,我们答应留个活口,放了后你爱死不死。”
冷玉笙也玩味地看着这俩人。
那掉了下巴的指了指地上的人,想说什么。
楚歌又抠掉他的毒药,一把合上了他的嘴。
“软蛋,你不得好死!”那人骂道。
“我们各为其主,死得其所,我宁死也不偷生,但也不要他活!”
说着就拱过来要撞那个倒霉蛋。
楚辞将他们拉开,好像突然觉得有点意思一样,言语温柔苦口婆心地劝:
“二位何必如此,人总要好言相商嘛。要我说,你们也真是糊涂,都是大丈夫顶天立地的,做什么行业不好,非要做杀手。”
“这行当都日薄西山了,能有什么前途。你有血性就不该贪图重金,不如从军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才是男人的荣耀,死在这荒郊野岭不明不白的,算不上好汉。”
他又将目光转移到那胆小的倒霉蛋身上。
“你既想好好活着,就老老实实种田或者谋份工,养活家人侍奉父母,既没血性就不要做这种埋伏暗杀的事情。”
“我们也都是军中行伍出身,杀过的外族不说上万也有数千,但绝不做这种阴谋诡计残害自己人的事情。你们说,对不?”
那两人听得冷汗俱下,似心内真有触动。
冷玉笙似快支撑不住,伸手点了伤口的几处穴位止了血。
楚辞连忙往他嘴里按了粒保命的药丸。
“不问你们主子是谁了,咱们聊聊天吧。是家里没田,还是父母生病,怎得干了这行?”
冷玉笙咽了药,又淡淡问。
那刚合上下巴的脖子一梗,仍不说话。
倒霉蛋却突然崩溃了,跪着哭了起来。
“大人,田要能养活人,谁愿刀尖舔血?朝廷只管征战,当官的只管享乐,哪管黄河连年泛滥地里所收甚少,夏秋民田税、身丁税,各类杂变又把粮食全给收了去,百姓活不下去呀!”
另一人却恶狠狠地说:“呸!你个孬种!你以为这仨是好人?上头吸血的蚂蝗自相残杀,活该!”
“那你就甘心做蚂蝗的刀?”
楚歌一脚将这人踹倒。
“老子不跟钱过不去!赚你们的钱,让你们斗去吧。老子无家无业,要命一条,踹有什么用?你最好痛快给我一刀。”
那人吐了口血,说。
楚歌抬手就想拧断他的脖子,却被冷玉笙阻止。
他的嘴唇已褪去血色开始泛白,却摆了摆手:“两人都放了吧,不玩了。”
————
楚歌一急:“主子,这刺头留着是祸害,不可放。”
冷玉笙硬扯了个笑容:“毕竟不是军中,他们原只是老百姓,也不是敌人。一人给十两银子,活命看本事了。”
又转向地上的两人:“杀你们是痛恨暗杀行径,大祁以律法治国,暗杀当斩。不杀你俩是给你们个机会,好好活着,谋点正道。”
他捂着胸口顿了顿。
“也当给我个机会,现我虽无权,但你们若信我,日后自可投奔到吴王门下,助我一同改变这世道。”
“你是吴王?”那刺头突然转过了头,眼神也一变。
雇主找他们时只说是一位权贵,却没想到是传说中武艺奇绝、镇守边关纵横疆场又体恤民生的吴王。
“是江南龙舟竞渡中击鼓的吴王?”
倒霉蛋也想起民间的口口相传,转而下跪久久不敢抬头:“小的砍您一刀是小的眼瞎!小的真不知道雇主是谁,只知是宫里的宦官。”
“你们走吧,能不能逃出生天看造化了。若还能活着,就做点小买卖或谋个工,改善下家中生活。”
冷玉笙连脸色都开始泛白,让楚辞给了他们银票给人放走。
倒霉蛋磕着头谢恩,见冷玉笙的血已经染红半身衣衫,哆哆嗦嗦地说:“王爷……以后小人……把这一刀还您!”
而那刺头将银票塞进衣兜里,回头又盯了他们一眼,眼神冷冽。
“我会活着等到那一天,你若食言,必再刺杀之。”
“先回去好好练武吧,若学有所成还要暗杀于我,我且等着你。”
冷玉笙撑着一口气道:“顺便再读读《史记》……刺客光有蛮力可不行,还要有头脑,明晓心中大义,手中选择。你,还不配行刺……你走吧。 ”
那刺头才爬下马车,一瘸一拐地走远。
“主子!还好么!”
楚辞从车中拿出伤药要给他用,又被阻止: “无碍,皮肉而已,失点血的事。”
伤口不知何时已继续渗出血来。
冷玉笙转而又道: “就不去给俭衡叔叔添麻烦了……现在,立刻,进宫,走西门。”
“可宫里明明有人要杀你!”楚歌道。
“我刚露面,刺客就来了,这一出显然仓促……竟没动用给太子养的死士。传个信给老吴,查查昨天南园的人。”
冷玉笙望了望车角挂着的笼中白鸽,又痛得扯了扯嘴角。
“中宫大概也不确定,不敢暴露老底。但我正愁没由头入宫,这简直是送来的……机会。”
“此时进宫,殿下是要?”楚辞抬眼跟冷玉笙交换了个眼神。
“绝处逢生么?”
“你看我惨的还可以吧……这苦肉计……真苦。”
冷玉笙叹息一声,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恍然记起杨烟给他测字,说他“离木近火,恐有刀兵之难”……
真准啊。
他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棋终于要开局落子了……
眼看冷玉笙因失血过多要昏厥过去,亟需医治。
楚歌不敢再耽误,执鞭飞快驾起车来。
而楚辞咬破手指,写了纸条卷进鸽子脚踝信筒,将它放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