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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昭安帝居高临下盯着儿子,这样年轻英俊,这般精壮矫健,手不自觉地伸向桌上的一块螭龙镇纸。

只要按下上面某个按钮,就会有小箭飞出,而只要摔了它,亲卫军会立刻来救驾……

冷玉笙突然嘴角抽了一抽,露出个轻盈浅笑。

憋了这么多年,这人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说到底这个父亲还是不敢给他兵权,甚至不敢给舅舅兵权——即使他们一腔忠勇报国,就是不行。

哪怕赌上囯祚、赔上战争、冤死将帅,哪怕国亡了,他都要躺在安全的笼子里……

冷玉笙一瞬觉得这宫城这京师真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恶心,拳头在袖中几乎攥出血来。

可……他竟走神地想起了某个小幻戏师说的话,要以“真心”换“真心”。

他低头稳了稳心神,才郑重磕了个头,眼中已蓄出热泪。

“父亲!四境边防若失,比邻州县若陷,您还要一个小小的京城干嘛呢?您是天子,但天子不只是宫城里的位子,应当是全天下臣民的心之所向!”

“这么多年,舅舅什么品行您不是不知道,他始终教导我要忠君爱国、尽人臣之义,绝不做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

“儿臣和镇北侯皆为您驱策,是您的臣子,也是大祁的臣子,您既说天下是咱们韩家的,那您不信谁也不能不信您的儿子!”

“请您相信儿臣,我只愿一生一世为您、将来为太子戍守边关,从不作他想!”

言毕冷玉笙又拜了三拜。

舅舅给他讲兵法时便殷殷告诫,“猜忌之心”若猛虎,掌控不好便极易被反噬。

他不知如何抑制猛虎出笼,只能掏出一颗真心来捧给高高在上的父亲。

“爹爹,我不爱读圣贤书,也没什么政治韬略,不想要什么朝堂官做,只是从小就喜欢朔北,喜欢兵营,喜欢和袍泽将士呆在一起,像草原天空中的鹰一般矫健自在……”

“江南山水虽好,却过于安逸,没有塞外风里飘来的自由味道。”

“是么?”

昭安帝似疲累了般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又酸溜溜道:“看来对你来说,舅舅还是比爹爹亲呐!”

“爹爹!”冷玉笙冷汗霎时流了一背。

“您于儿臣是天上的太阳,没人敢与您争辉,却是我再信仰也只能远远看着的,就像我五岁那年离宫……”

“不管多么不舍得您,也只能转过身走出宫门。我知道您不是向吴雍示弱,是怕我在宫里活不下去……”

被掩埋的记忆轰然袭来,冷玉笙霎时明白了多年来他刻意不去回想的一些事情——

母亲猝然去世,死因未明,朱卫和吴雍内外勾结气焰极盛,一力扶持二皇子韩琚。

他失了母亲庇护,又怎能在深宫独活?父亲自顾不暇,只能下放自己,才是给他最好的保护……

他终于理解了眼前这个男人,耳边又浅浅浮起杨烟对他讲的:

“若总以‘我以为’来揣度别人,只看表象,就会陷入‘我执’。您也应该理解您的父母,理解他们的选择,而不是被这些东西困住。”

得菩提般的了悟,所幸来得还不算晚。

“玉哥儿!”

情不自禁又唤了冷玉笙乳名,昭安帝猛然失神,似被拉回十三年前,站在高高的紫金宫殿外遥遥望着长跪在御道向他磕头的小黑点儿。

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显得平静而冷漠,只极目想看到男孩脸上的表情——他在哭吗?

那个刚失了母亲,体弱多病、面色苍白的孩子……

此去江南,不知今生能否再见到,但至少在那里有人能真心疼爱他,护着他长大吧。

“爹爹,您永远是我的底气和支撑,没了您就没有我的一切,我的命是您的!即使您让我去死,我也不费一言立刻去自刎!可舅舅……舅舅是身边的长辈,是我的师长,是代替您来……疼我的人……”

他说不下去了,眼泪已不自觉地一滴滴垂落,即使拍马屁也动用了真感情。

而他不知案几前的君王同样陷入回忆与自责,只觉自己身心已疲累不堪。

想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也不想管眼前这人究竟怎么想了,回江南就回江南吧,什么都不想管了。

他正头脑一片空白着,忽听昭安帝开了口:

“泠儿,你该知道,朕现在不能派你去朔北,树大招风,即使朕信你跟子胥,也会有人不信,到时你们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语气柔和而笃定。

“不过,三月春猎你让朕、让天下人见识下你的箭技,给朕个理由朕就送你进京畿卫上四军。至于你说的‘裁军’么——”

好似这段时间的隐忍终于守到云开月明,冷玉笙正激动地浑身颤抖,可昭安帝话还没说完就听马抚青在门外遥遥通传:

“皇上,太子殿下求见!”

“让他门口等着!”昭安帝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想继续嘱咐冷玉笙。

“父皇,您要说的儿臣都懂,儿臣会尽全力不负您的期望。”

冷玉笙已冷静下来,抿嘴一笑点头暗示父亲不用继续讲了,又郑重磕了个头。

“太子殿下既来昏定,儿臣就先行告退。冬九未完,虽冷消暖至但夜里仍有寒凉,还望父皇记得添被,不要着凉。”

昭安帝也撇了撇嘴回了他一个笑容:“那事以后再议,你先退下吧。”

-

冷玉笙缓缓退着走出殿门,抬眼便见到身着绣金纹蟒袍在门口乖乖杵着的韩熠。

可兄弟俩一对视,韩熠脸上立刻挂起玩世不恭的笑容,拿拳头轻轻捶了下冷玉笙的肩膀,转瞬又将笑容收敛起,身形笔直地向殿内迈步进去。

这个小动作让冷玉笙回想起儿时曾和这个大哥为数不多相处的点滴。

韩熠一贯调皮,性子活的像山上的野猴子——是其乳母的原话,但在皇后面前却总是噤若寒蝉,只有在偷着跟他和韩琚两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弟弟一起玩时才现出本性。

比如给他脖子里塞个蛤蟆、带他们点火烤蚂蝗玩、掏鸟蛋,在御花园里都能领着他们戳着个马蜂窝。

韩熠和韩琚跑得飞快,他年纪又小身子又弱,只有挨蛰的份儿……

宫里太寂寞,即使受欺负,他还是想找两个哥哥玩儿。

他们已开蒙跟着翰林读书,他便蹲靠在门外等,等着等着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就已被用毛笔画成了花脸。

乳母不敢阻拦那两个调皮皇子,只能再扯着他去洗脸……

但当皇后的身影出现时,韩熠便像老鼠见了猫,一言不发老老实实地跟着雷厉风行的母亲回宫,但不忘回头给他和韩琚扮个鬼脸……

而那脸上的笑容,和刚才的一模一样。

冷玉笙的嘴角也轻轻挑了下,但还没划出什么弧度就听殿里“咣咣”有什么东西七零八落地砸碎在地上。

昭安帝的吼声接着传来:

“混账东西!陆翰林都告你八回状了!你能不能听点话儿收着点?是不是也把他逼走才算完?”

极像普通百姓家中父亲向儿子发飙的样子。

冷玉笙的嘴角还是慢慢掉了下去。

他尚能在草原由着性子撒欢许多年,这个太子,日子过得远远比自己苦。

但即便再苦,那个父亲,显然还是更疼爱他这个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