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须别」
苏可久知道,这是他还能和杨烟独处的最后一个夜晚。
是无月的夜晚,天空只有繁星。
是她的生辰,他等待这天已久。
借着满院灯光和漫天星光,他仔仔细细端详着眼前的姑娘。
她比他刚见着时长高了一头,熟得像六月的蜜桃。
但他一直记得初见她时的样子。
是灰布麻衣的一根瘦巴巴的豆芽菜,眼神清亮礼貌客气地敲他家门求住一晚,他却给她指了城北边的城隍破庙。
许是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们的擦肩而过。
但打那以后她却一直勾着他的心。
他想起破庙前他们共同走过无数遍的小桥,他和她常常相望于桥的两岸。
那日他邀她搬离破庙,与她周旋三番。
他在桥上心跳如雷地等待,看着她下了桥又回转,回转了又要离开……
他的心也跟着她起起落落,摇摇摆摆。
即使现在,还是如此。
只要她勾一勾手,就可以让他摇摇欲坠的心再度摇摆起来。
可他还是说不出口一个“喜欢”,或许早已不是喜欢,而是“爱”。
如果共同经历的风风雨雨一千个日日夜夜都不算“爱”,那什么才算呢?
经年累月,再复杂的词汇却都成了最无足轻重的告白。
他只能问她:“你怜悯过我吗?”
最后一句问出来时,他已觉言尽至此、精疲力尽。
杨烟刚要张口回答他,便被他伸出一根手指,闭住了她的双唇:
“烟儿,不要说。”
她怎么回答,都不重要了。
那是只属于他自己的故事,究竟已和她无关。
——
灯笼里蜡烛灯花“噼啪”炸了一阵。
杨烟一个个摘下来剪了灯芯拨亮火光又挂回去。
不知谁家一只橘色小猫从院墙翻进来深夜造访,琥珀般的眼睛中闪着光。
杨烟丢给它一团绒球,看着它在竹椅下倒腾着玩。
时不时抬手摸一摸它的脑袋。
苏可久回屋子收拾许久,拎出一个书箱,他也终于收拾好情绪,还是那个如圭如璧的俊雅书生。
出来就见着杨烟在逗猫。
女子出神地盯着小猫的后背,笑意盈盈,眼眸中清澈如水。
话到了嘴边,他却开不了口。
“这么晚了不休息,拿着书箱干嘛?”杨烟却看到了他,抬眼问。
苏可久眼神躲了远,面上似笑非笑:
“就等着今天给你庆祝生辰,也是跟你告别。今天我就搬走,明天再来收拾行李。”
“搬走?”杨烟从小猫身上收回手,表情一瞬慌乱,“搬去哪儿?”
“搬回客栈吧。”苏可久温然一笑,“马上要殿试了,总不能一直赖在你这儿。”
“好。”杨烟沉思一会儿,抬头便回他一个笑脸,“说了都听你的,就都听你的。”
“以后不见面了吗?”她又问。
苏可久身形顿了顿,叹了口气:“随缘。”
“那你想知道我到底叫个什么名儿吗?”杨烟向他眨了眨眼睛。
“是什么?”苏可久一下提起了兴趣,迈步向她走近。
“那你可得猜猜。”
杨烟站起身卖着关子, “绿杨烟外晓寒轻,下半句是什么?”
“红杏枝头春意闹。”
苏可久下意识接了下去,又露出一贯的捉弄姿态:“难不成叫‘闹闹’?”
……
杨烟却不像往常一般气着走开,而是踮了踮脚靠近苏可久的肩膀,告诉了他她真正的名字。
父母给她起名时,是希望她像春天一般繁盛绚丽。
苏可久嘴角翘了翘。
杨烟摆了摆手要跟他告别,又听他在背后试探着问:
“我也送你个礼物可以吗?阿嫣?”
——
苏盈留下来的几件首饰苏可久一直随身带着,藏在枕下的小木盒中,又被他放进书箱。
他寻出一副新月银制耳环递给她。
“我娘留了三对耳饰,给你一对新月。”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杨烟退了一步,摇头,“再说,我没有耳洞,用不着的。”
一个个的,都是会送礼的,她没由来想到那顶狐皮小帽。
瞬间打了个激灵……莫非也是给她的生辰礼?
“本来所有首饰都该给你的,是我念着母亲,自私地自己留着了。”
苏可久却道,目光中是不容推却:“你连这点儿请求都不答应吗?”
“你当留给萧姑娘。”
苏可久如释重负笑了笑:“好,给你一对,给她留一对。成吗?”
杨烟这才双手捧着耳环收进帕子里。
“阿嫣,我能不能……”苏可久又游疑了下,声音小的像蚊子。
“什么?”
“能不能给你穿耳?”
杨烟一怔,穿耳?
-
苏可久煮了个鸡蛋,又取了米粒、针线、蜡烛、猪油和烧酒。
杨烟见他来来回回忙得很,竟知女子穿耳洞都用什么东西,都有哪些步骤,才反应过来,这人是不是蓄谋已久?
但为时已晚。
拿了人家的耳环,便上了贼船。
杨烟坐在竹凳上,头顶还支了盏灯,她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
苏可久走到她身侧,却将她的发簪拔掉,散下一头青丝来,衬着女子眉目愈加动人妩媚。
杨烟抬头盯着他的动作,疑惑了下,散头发做什么?不是多此一举么?
果然。
苏可久又撩起她的头发,向后下垂着束在一起。
灯光在他的脸上打下阴影,半暗半明。
他抱着她的头往他身上靠了靠:“别怕,你唱个曲子给我听听吧。”
他也搬了个凳子坐了下来,将米粒前后撵上她的耳垂。
他的手指干燥温暖,轻抚着她的耳朵。
杨烟只能听到温柔的沙沙声。
“否终则承之以泰,晦极则清辉晨耀。”杨烟望着无月的星空,喃喃道,“哥哥,告别旧日,明天又是新的开始了。”
她以手相拍为板,缓慢吟唱一首小诗:
“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耳朵渐渐发烫麻木起来。
苏可久拿针穿了浸猪油的线,放于烛火上炙烤。
一丝冰凉倏然滑过,杨烟一怔,是他用浸了酒的棉花轻扫了下。
她继续唱:“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
她的声音停住了。
烧红的针穿透耳垂,她只觉像被虫子噬咬一下,是细细密密的疼,一点红豆似的血珠泛出。
苏可久盯着那颗血珠,以柔情似水的目光辗转流连。
血珠迅速被浸油的棉线吸了去。
“疼吗?”他颤声问。
“不疼。”她静静地答。
两耳很快系上了同样的棉线圈。
“养一养,就可以了。”苏可久临走前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嘱咐道。
杨烟点了点头。
她想起去年上元节,他送她一身红衣。
为了他妆点成女子,那时他还在隐隐期待些什么。
以一件红衣开始,以一双耳洞终结。
到底,终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