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
忙碌了一天,入夜后苏可久便被引导婚仪的婆子叫去沐浴更衣。
沐浴后杨烟帮他梳发束发。
新房布置完成,还是空着的,等着它的女主人。
苏可久尚住在东边侧间偏房。
铜镜中此刻映着两个人影。
一边梳头,杨烟一边絮絮叨叨交代他许多事情。
“嫂嫂嫁给你,还要跟着你离乡背井,舟车劳顿远赴江南,你定要照顾好了,那可是没受过一天委屈的姑娘。”
“知道。”苏可久盯着铜镜中的人影,“圣上会派人护送。”
人影却只仔细瞧着手中的发梳,梳得细致小心。
“赵监察心性耿直,许会和江南士族针尖麦芒。虽然不知圣上遣你何意,想必叫你从中调和?”
苏可久没有回答。
檀香木梳光滑洁净、雅致清香,红棕色上铺展着清淡纹理。
梳子滑过未全干的头发,如一片树叶漂过沉静水流,忽地碰到石块挡住,滞在那里。
梳子碰到一处缠绕,也滞在那里。
她没有用力拉扯,而是捧起发丝拆了拆松,再轻轻梳顺。
似一阵风将树叶吹开,叶子转了个圈儿,又继续漂流下去。
杨烟也自顾自说了下去:“哥哥记得见机行事,做任何决定前,都要多看看百姓的生活,不要用激烈的法子,更不要和张家起冲突。”
她想起张万宁说过——“我为家族,但张家更为江南百姓。”
那么张家,就不是敌人。
“兵法中讲‘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江南之事在谋势,而非谋子。扳倒张家不是目的,谋取江南士族之心才是。”杨烟道。
苏可久两只手相握了下,一句一字都仔细听着,好像再不听就听不到了。
“你放心。”他望着镜中人道,“张氏若倒,江南半壁会被毁掉。但,到底要限制它,不能继续做大了。”
镜中女子点了点头:“我一直都信你。”
而她,也信张万宁。
即将开始的两方博弈,她不忍看,只能硬着头皮不去想。
“还有,照顾好自己,早点生个小侄儿小侄女给我玩玩。” 杨烟又补充。
……
“你怎么跟个娘一样……”苏可久终于忍不住嘟囔一句。
“今晚你就把我当娘好了。”杨烟笑了,到手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
连房梁上一直缩着耐心看底下人梳头的某个黑衣人影也绷不住了,拳头悄悄捏了紧。
苏可久却鼓起勇气道:“你于我,不只似母亲,更似恩师,似明灯。纠缠太多,究竟不能同行。”
这就是命运吧。
“所以,阿嫣,今夜就此别过。”
杨烟捏梳子的手一抖。
“明天,我要娶妻了。”
梳子继续妥帖地在他的头发上滑行。
以后会由他的妻子继续给他梳理。
有人照顾他了,真好。
——
第二日便是按部就班张灯结彩鼓乐喧天,苏可久天刚亮便着大红喜服骑枣红马一队人浩浩荡荡去迎亲。
这边没有高堂,杨烟只给苏盈和苏可久的父亲皆请了块排位。
过了午间吉时,由萧玉何护送,寂桐的几个舅舅姑姑以及十几名侍女一同送嫁。
尚书府嫁女儿,排场也是实打实得足,送亲和担嫁妆的队伍足足长有十里。
前头着绿衣礼服戴大红盖头的新娘已经下轿踏青布条撒谷豆给拦门的人送红包了,后边担箱子的才刚刚起步。
宾客皆是朝中官员,以及苏可久新结识的进士或翰林院同僚。
胡九送来一车秋儿自酿的果子酒,作为旧识也来帮忙,为招待几位二品以上官员,萧叶山傍晚也过了来。
新人牵着同心结向牌位参拜过,又去洞房交拜。
杨烟蒙上面纱,端个装满彩纸果子的小竹筐混入人群去撒帐。
待新人继续合髻、却扇、饮交杯酒时,她又出了新房去灯火通明的前院待客。
萧玉何坐在酒席上,越看越觉不对劲,他老早注意到这一直围着面纱的粉衣女子,只觉莫名熟悉,似在哪里见过,但碍于要陪父亲,一直没空过来看看。
他呷了一口酒,再抬头,粉衣身影又消失了。
——
有人提了杨烟右臂衣袖,将她带到前厅一侧回廊上。
“张……公子。”杨烟呼吸有些憋喘。
面前是一身青衫,头束儒巾,却略带醉意的张万宁。
面容疲惫沧桑了许多,又因饮酒面颊泛红,释放了些轻佻神色。
张万宁瞅着她笑了笑:“好久不见。”
的确很久了。
杨烟觉得有些不知所措,既以女子身份示人,对方还是个已婚男子,该说点什么呢?
张万宁眯了眯眼,突然踉跄着奔到角落吐了些酒。
杨烟只得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递给他一方帕子。
是甘姐儿熏的茉莉香帕,淡雅香气盈盈绕在鼻息之间。
“公子,你饮过量了,别人的喜事,意思意思就成,不该这么喝。”
他擦净嘴角,却没将帕子还给她,而是握紧塞入袖中。
“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张万宁移动步子,扶着栏杆,转头望向天上明月。
院中植着几树团团盛放的紫薇,盆栽中是焰焰正烧的朱槿。
六月十五,正是花好月圆。
“冰鉴似火燃红佛,醺风如水浸紫薇。”他低叹一声。
杨烟听出他的自嘲,眉毛一挑,笑了:“真是水深火热的探花郎啊。”
“苏毓要去江州了。你知道的,我爹……”张万宁说不下去。
他的父亲,是江州知府。
“可我连京城都出不了,这里像个巨大的笼子。”他拳头砸到木质柱子上。
不只家族,还有朝堂,都将他困在这里,如一头困兽,只能寻花望月、饮着酒赋些酸诗。
等他发泄完了,杨烟扶着栏杆一同望月,才道: “冰鉴本无心,醺风更无意,花木盛衰有其时,哪是风月留得住?公子,你说呢?”
- “冰鉴似火燃红佛,醺风如水浸紫薇。”
她又对上张万宁的半句诗: “狂歌纵酒终当醒,儿郎还需、缓缓归。”
“平仄或不谐,你将就着听听。”
“嗯?”张万宁精神一振,回过头来看她,“何解?”
“你既说张家为百姓,那便得民心,帝王不能左右。但怀璧其罪,不得君心,帝王必要左右。王朝尚有兴衰,何况家族?你看魏晋士族门阀,哪个不日渐凋零?当下国家一统,也容不得张氏独大。若不知止,祸患近矣。”
“我不知道么?”张万宁又回过头去,闭眼吹着夏日的晚风,“但——”
“但,家族干系错综复杂,不是你们不想退,是退不了。”杨烟接茬。
张万宁摇了摇头,嗤她:“你的确不该知道这么多。”
“不过公子,你放心。我兄长此去,定能寻到妥帖的法子。”
杨烟自我安慰,心中却没底,张氏若不退,将来,只有“引战”这一条路。
而她,一直都是战争的受害者。
“你在想什么?”张万宁听她许久没出声,回眸又问。
“跟你一样,我也想家了,到底‘月是故乡明’。”杨烟说。
“可你还有父母好好的在江南可以挂牵,有枢相好吃好喝地供着,有新婚燕尔的妻子陪伴,有个正儿八经的差事。我家破人亡,什么都没有,我可比你惨多了。”
张万宁想起初见时油嘴滑舌却活力四射的小道长,比起眼前这位,他忽觉自己似乎过得还不错。
“你那个好兄长还在喝交杯酒,大喜的日子就别乱想些有的没的了。”
张万宁拍了拍她的左肩,杨烟忽的抽了一口气。伤口好了,骨头却还是隐隐作痛。
“怎么了?”张万宁手愣在半空,他听说了闻香轩遭刺客,却不知道杨烟受伤。
此刻透过纤薄外衫才向内窥见肩膀上绑的纱布。
“受伤了么,叫我看看?”他忘了男女大妨,又想看看她的伤处,抬手去撩女子衣衫。
手却突然刺痛一缩,似有什么从天而落打到了他的手。
他清醒过来,连忙将胳膊收回。
“无妨,胡九给我治好了都。”杨烟解释,又想起一事,“公子,你曾说想结识我的医师发小来着?可巧,他就在这里。”
“真的?”张万宁眼睛一亮。
杨烟便扯着他去室内寻胡九。
胡九在宴席中喝得正酣,她向他介绍过张万宁,又对张万宁介绍他:“这是我发小——胡九。”
胡九干笑一声,执了杯酒站起身饮尽,端端正正回答:“对,她是我兄弟,不,兄……妹?不对,是弟也是妹,她是我‘弟妹’。”
张万宁被逗了乐,终于露出惯常的热络爽朗笑容。
“滚!”杨烟啐胡九一口,又向张万宁致歉:“他喝多了,算了,改日再认识。”
“无妨,既是岐黄同门,在下愿意讨教一二。”张万宁去拿了自己的杯盏碗筷,挨着胡九坐下,二人又对饮起来。
苏可久也已回到前厅敬酒招待客人。
——
杨烟转身打算离开嘈杂前厅,却在还未踏出厅门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一把揭了她的面纱。
她只觉脸上一空,转过身来便与身形极高,表情却已变得难看的男子目光相撞。
她突然意识到,竟没人告诉萧玉何,她是个女子。
连她自己也忘了这茬。
果然……
萧玉何觉得心内有什么在沸腾。
父亲见着这么个陌生女子也毫无意外,连妹妹似都和她熟稔,但不曾有一个人向他介绍过她是谁。
杨烟是个女人。
那个他一直以为他爱慕的小道长,竟是个女人。
他瞬间回想起和苏可久交往的种种,他明明在各种欺骗他,甚至忽悠他不要再跟她有瓜葛。
“萧大哥,你听我说。”女子说话了,的的确确是个活生生的、明眸皓齿的女孩子。
他的心还在不受控制地砰砰跳着,但已被伤到体无完肤。
在他们自以为是的游戏里,没有一个人在意过他的感受。
“觅知,你先吃饭,回头我跟你解释。”苏可久奔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又将杨烟往身后护了护。
这情形让萧玉何一瞬醍醐灌顶。
“你们,骗我妹妹成婚。一对狗男女!”
他抬手向苏可久脸上甩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