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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畏不愿意去想这种精神状态波动差异背后的原因,或者说他不愿意面对。

不愿意面对他早已失去合理的身份,去询问或是自作主张地弄明白,双铖与甘甜来源不明的“默契”背后的原因。

他不是眼盲心瞎的蠢人,也不擅长自欺欺人,心里自然有猜测,但他潜意识里依然不愿意独断地给甘甜下任何决断。

即便是他亲眼所见,即便是他的精神体切实感知到的。

也不愿意。

他转身默默地端起做好的饭菜,围裙是“塔”给单身向导统一准备的尺寸。女款于一米九的凌畏而言,肩膀过窄,长度也太短,只能勉强系在他胸肌下方位置。

在他俯下身去时,紧绷的系带拉直,不堪重负,骤然绷开——

双铖配不上甘甜。

糖醋排骨磕在大理石桌面上,发出砰地一声响,他的额头突突地跳动两下,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双铖配不上甘甜。

“怎么了?”

甘甜出来时看到的就是凌畏一脸疲惫撑在桌边的样子,本就干净隽秀的脸惨白惨白的,褪尽血色,单薄的眼皮颤啊颤的,围裙在他胸前晃荡,整个人看起来都摇摇欲坠。

凌畏很白,侧脸的下颚能看到一条清晰的青色血管,连接细长的脖子。他无法忍受般地低垂下头,整个头颅都好像快要掉下来,仅凭这根血管连接。

“太累了吗?”

从神游状态恢复,哨兵会经历一段时间的虚弱期,时间或长或短。

甘甜懊恼,刚刚实在是太困了,把正在恢复的凌畏一个人扔在厨房做饭,早知道叫个智能机械上门帮忙的。

“没事。”

凌畏渐渐从愤怒引起的耳鸣中恢复过来,他抬起头对甘甜露出“我没事”的安抚笑容,干净清透的如同露水底下的一株白茉莉。

“刚刚有一点头晕。”

他的声音还有一点点虚弱。

双铖迈着沉稳矫捷的步伐走过去,他虽然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哨兵,但依然是拥有高级精神力的介绍人。用精神力试探了一下,凌畏的精神状态没什么问题。

他面容肃穆地回头看了眼甘甜,眼带郑重,“他没事。”

“就说我没事吧。”

凌畏笑笑,直起身子招呼甘甜过来坐,然后转头进了厨房,打算继续把剩下做好的餐食端出来。

双铖抬开长腿跟了进去,端起绿油油的蔬菜,低声说:“向导和哨兵精神力的相合性不高,在进行精神梳理后,会出现各种副作用。”

他竟然以为他的头晕是因为精神力相合性的问题。

凌畏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弯出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但距离如此之近,双铖能毫不费力地看清他眼底并无和煦的笑意,有的只是森森的讥诮和厌倦。

“你知道我听得见的,不是吗?长官。”

高级哨兵,利用精神力的时候,能瞬间知悉整个城市的动静,更何况几块单薄的墙体,根本挡不住那些亲昵的耳鬓厮磨。

凌畏压低声音,语气平静,甚至能听到尾音愉悦的上扬。单听声音,很容易让人以为他在笑,但他嘴角是没有笑意的,眼里也没有。

擅长伪装的凌畏,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谦逊绅士的凌畏,第一次撕开温和面具下的一角,但也只是一角而已。

“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吗?长官。”

双铖有一张五官端正、轮廓利落的脸,他是那种领回家,家长会很喜欢的长相。正统大气的帅,一看就是有铁饭碗的那种。

也是这种长相,笑时疏离,不笑时更显得冷峻。

他沉而重的眉眼压在凌畏身上,不知道是真的才想起来,还是假装,露出一秒恍然大悟的表情。

似乎才反应过来,七个月前,他签下的“拒绝”的那张专属向导的申请书,属于自凌畏和甘甜。

“我太久不做哨兵,已经快忘记了做哨兵是什么感觉了。抱歉,忘记了你听得见。”

双铖依然是四平八稳的语气,与平时相差无几,让他的道歉听起来很不走心。

尤其是他道歉的内容,荒唐地竟然说是因为忘记了凌畏作为哨兵,拥有强大的五感。

这不是道歉。

这是傲慢的、无理的挑衅。

越是生气的时候,凌畏越冷静,他眼里讥讽的笑意不再,反而看起来更加温和,平静地与双城对视,语气也更客气:“您道歉的重点似乎跑偏了,长官。”

双铖理解凌畏话里的另一层意思,聪明人也不屑装傻充愣,他冷冰冰地阐述客观事实:“我不认为你有生气的资格。”

双铖跟他的身高相差无几,两人面对面站着时,没有谁需要仰视谁。

不过凌畏穿的是普普通通的家居服,白色短袖和灰色长裤,身上还有一件绷开了线,狼狈挂在脖子上的卡通围裙。而双铖刚从工作场合下来,身上是高级长官的暗色制式西服,领口挺阔、肩膀立挺,气势十足。

单看着装,这局似乎是双铖赢了。

“那您有挑衅的资格吗?长官。请问您是——”凌畏笑容得体,眼神缓慢地在双铖身上上下打量一圈,很不客气,“什么身份?”

一个没有资格吃醋的前任。

和一个没有得到正式承认的玩伴。

两个人只能关起门来,在充斥着淡淡油烟气味的厨房里,压低声音打着嘴仗,阴阳怪气对方没有“身份”,其实自己也不过是狐假虎威、外强中干的家伙。

他们甚至连声音都不敢太大,唯恐外头的甘甜听到,把他们拎着领子一并扔出去。

练泰拳的甘甜会做这样的事。

两人无声地陷入精神力的对峙,周围的磁场暗流涌动,似有火花闪烁,随时都有爆炸的迹象。

“怎么啦?”甘甜的声音在外间响起,有着淡淡的困惑,“还有菜没好吗?”

两人同时默契地挪开眼。

“好了。”凌畏率先朗声回答,自双铖身边擦肩而过,肩膀轻轻撞他一下,扔下一句,“还有汤,端出来。”

他顿了顿,语气冷淡地加上称呼,“长官。”

——

凌畏的厨艺很好,他的父母都是很优秀的厨师,在市区内开了一家私厨。凌畏没跟父母系统地学习过做饭,但从小吃到大,耳濡目染,多少有点家庭的熏陶出的功力在身上。

两个男人都是沉默寡言的类型,面对面吃饭时更是不说话。甘甜也不是陪聊,不爱没话找话,随手打开电视,充当背景音。

这年头电视没什么好看的,都是新闻,没什么娱乐频道。台换了一遍,说的还是翻来覆去的那些:塔内、塔外,封锁区和城区内,污染物、食物、高塔……

甘甜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筷子再次伸向糖醋排骨。

她喜欢酸甜口的食物,这道菜今晚她夹得最多。

眼见她碗里堆成小山的菜一点点吃完,一左一右两双筷子同时伸向糖醋排骨,筷子碰撞出无声的硝烟,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夹住同一块排骨。

嗯?

甘甜呆愣地抬头看了一眼,叼着排骨眨巴眨巴眼,有些莫名其妙。

盘子里还有这么些呢。

就非得吃那一块啊?

她凝神去看,也没看出那块排骨与别的有什么不同。

是在五感出众的哨兵眼里,这块排骨更新鲜吗?

哨兵拥有比常人敏锐百倍的五感,自然也包括味觉。桌上的菜大半都不适合凌畏吃,大部分的肉类进到他的嘴里都会吃到一股根本去除不了的腥气,青菜也是一样,会有土腥味。

但在封锁区执行任务,再艰难的环境也待过,更糟糕的食物也进过嘴。说完全吃不下去也是矫情,不过有选择的时候,他会偏向选择味道更轻的菜。

双铖虽然不说,但筷子伸向的,也一直是更口味清淡的清蒸鱼和青菜。

也还保留着哨兵时期的口味。

这道糖醋排骨,不合两人的口味,伸筷子去夹,当然也不是自己想吃。

两双筷子看似稳定、平静地在盘子里纠缠,纹丝不动。实则两人都在暗暗使劲,摁在筷子上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甘甜如若抬头看,能看到双城紧绷的下颚线,和凌畏拧死的眉。

虽然没看到,但经历过无数次大风大浪修罗场的甘甜已经不是一无所知的女人,她能感受到平静海面下暗涌的浪潮。

——其实是她向导身份带给她的高共情力,让她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比如他们争夺的或许不是这块排骨,只是无法放弃、无法不争,害怕不争了,就真的下了桌。

甘甜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快速地给两人分别夹了一块排骨到碗里。

她不想端水,但她能装傻充愣和稀泥。

“很多呢,”她眯起眼笑,不知道她现在这种御姐的脸上做出这种表情并不可爱,反而像是在哄幼儿园的小孩,“不要抢。”

凌畏一愣,手一松劲,筷子被双铖弹飞。

他眼皮一跳,双铖收回手,面色沉寂,“抱歉。”

捡筷子、换筷子,然后默默地吃掉碗里甘甜夹得对于他们来说味道略重的排骨,一顿饭到底是风平浪静地结束了。

吃完后,双铖自告奋勇地收拾碗筷。

向导公寓的家具智能机械程度很高,但依然有些智能机械收拾不到的地方。凌畏做饭,双铖收拾厨房,甘甜觉得很公平,坐在沙发上冲他点头。

凌畏的精神体狮子迈着优雅沉稳的猫步跟在双铖身后进了厨房,看起来似乎在监视他。

凌畏跟狮子对视一眼,没说什么,一人一狮短暂地对了个眼神,便很快了悟对方的想法。

甘甜吃多了,侧靠在沙发上,小兔子精力充沛地在她腿上跳上跳下,她实在被烦地有些受不了,像从前很多次一样,把兔子抱起来丢给凌畏。

凌畏眉眼间都是笑,把兔子接过来抱在怀里,手指扎进它蓬松的软毛里,修长的骨节来回穿行。

甘甜和小兔子同时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向导的高共情力,能让她共情到自己精神体的情绪,虽然不能明确地感受到被凌畏撸毛具体是什么感觉。

但那种大脑表皮绷紧的满足感让她忍不住发出舒服的喟叹。

凌畏在她身后闷闷地笑了一声。

小垂耳兔满足地往凌畏掌心里蹭,恨不得能把自己全部埋进他的手里。

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念有词: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我喜欢这个爸爸,我喜欢这个爸爸!】

【那个爸爸不会撸兔子!又凶!每次来都把我丢出房间!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

【妈咪姐,我不喜欢那个爸爸!我喜欢这个!】

甘甜烦了,转身戳戳灰白垂耳兔毛茸茸的眉心,“别瞎喊。”

叫“妈妈”纯粹是乌龙。

甘甜13岁觉醒成为向导,在16岁正式进入圣所受训之间,有一段为期三年的空窗期。她跟未觉醒时一样,和普通人一起生活。

每个哨兵或向导精神力幻成实体的时间也不同,甘甜的小垂耳兔刚好就出现在那一段时间里。

她身边都是普通人,别人都看不见小兔子,小兔子也很孤独,每天抓着她的裤脚哼哼唧唧。

甘甜也不知道这个小玩意要怎么养,需不需要吃东西。上网搜攻略,结果发现很多向导都把自己的精神体叫“我崽”。

崽这个字她明白,就是小孩。

所以小兔子是她用精神力生的小孩?

“那我应该是你妈了。”甘甜简单粗暴地理解了当下的情况,戳戳柔软的兔子脑袋,“跟着我吧,我养活你。”

后来进入圣所,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确实是她精神力凝聚的实体,却根本不是什么孩子不孩子的。

甘甜逼迫兔子改口叫她“姐姐”。

兔子委委屈屈地改口“妈咪姐”。

有妈自然有爸,凌畏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身边后,垂耳兔对这个帅气的男人也越来越眼熟,主动跟凌畏建立了精神链接,让他能读懂它的想法——

读懂它的想法?

读懂它的想法?!

甘甜猛地坐起来,错愕地看向凌畏。

凌畏看着她,温和地弯了弯眼睛,指尖指指自己,“听到了哦,爸爸。”

——

甘甜有一些讨厌这套精神力的规则了,一旦建立链接,在对方的眼前心里的一切仿佛都无处遁形。

凌畏嘴上在说调侃的话,但甘甜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这刻更明白,他已经知道她与双铖的事了。

而他打算假装不知道,假装只听到了爸爸,没有听到另一个爸爸,避重就轻地把这件事情翻篇。

他一向如此,不舍得让她为难。

甘甜很难定义她与凌畏之间的关系,圣所的三年、塔内服役的将近五年时间,她来到这个副本后大部分的时间,身边都有凌畏这个与她同岁的“哥哥”。

她习惯身边有他,也习惯跟他相处,他的唇第一次贴上来的时候,她无比自然地张嘴迎合,没有感觉到丝毫的不适。

她接受他成为自己的朋友、亲人,也顺理成章地接受对方成为自己的爱人。

所以在A092先“塔”一步告诉她,她与凌畏的相合性不足以完成专属向导的申请,因为她的设定就是“临时向导”,无法成为任何人的专属向导时,她没能立刻告知凌畏这个事实。

一是她无法解释自己如何得知的消息。

二是她第一次觉得长痛比短痛更让她好受一点。

她选择让自己好受的方式。

凌畏打定主意不提“另一个爸爸”,手指在兔兔的脑袋上来回揉搓,把它蓬松的毛发揉得乱糟糟的,在兔子不满地瞪他时,耸起肩膀偷笑。

“很像你。”

他低声感叹。

甘甜低头跟垂耳兔大眼瞪小眼,一人一兔同时扭头。

——“哪里像了,它那么弱。”

——【哪里像了,她这么凶。】

凌畏嘴角的笑意扩大,哄一人一兔,“好的,不像不像,她(它)没有你那么可爱。”

总之,一碗水端得平平的。

“新哨兵怎么样?”凌畏随意地挑起新话题,语气散漫,像是在聊闲篇,“好相处吗?”

甘甜敏感地试探了一下凌畏的情绪,发现他几乎毫无波动,放下心来。这样的对谈在过去四年里发生过太多次,她悠闲地回答:“不难相处,有点像——”

她绞尽脑汁想形容,“伪装成狼的小狗。”

凌畏抚摸兔子的手微不可察地停顿一下,“狗?”

“就是那种离得远的时候,会因为恐惧朝你龇牙咧嘴,但当你在他面前蹲下来,把手放到它嘴边……”甘甜思考时微微扬起头,紧实的皮肉拉扯起来,凌畏能看到她脖子上孜孜跳动的动脉,“它不会张嘴,反而因为看清你手上没有武器,还把脸放在你手心里,冲你摇尾巴的家伙。”

凌畏半垂下眼,看不清表情,“听起来是很高的评价。”

“吃醋了吗?哥哥。”

她许久不叫这个称呼,叫得凌畏都愣了一瞬。

在圣所救下凌畏的当天夜里,凌畏的父母连夜前往医院,在凌畏的观察室外看到了这个坐在长椅上的女孩。甘甜在这个世界是孤儿,出院需要监护人的签字,她在等待天亮后老师来接她。

医疗资源在这个世界很珍贵,她把床位让给了刚从封锁区下来的一位重伤的女哨兵。

凌畏的父母心疼她,当场就把她认作干女儿。

凌畏最初对甘甜没太多别的心思,很乐得有一个妹妹,尤其是这个妹妹还救过他的命。

后来——

后来只在某些时刻,会刻意逼她缱绻地这样叫他。

其他的时刻,他会毫不犹豫地捂住她的嘴。

“嗯。”凌畏伸手抚摸她的发顶,动作怜惜,揉揉她的耳垂,“一点点,很少很少的一点点。”

哥哥多好啊。

短短几个月,凌畏的心思全变了,他心想,他要真是甘甜的哥哥就好了。

哥哥是永远不会离开她的人。

哥哥是生来就爱她的人。

甘甜感觉到他的怅然,拉起他空闲的手,把整个脸埋进去,像垂耳兔刚刚那样,手包住脸,鼻尖来回的摩挲,唇也反复地印在他的手心。

“总会有这一天的,”她低声呢喃,语气很平静,但配上她低哑的嗓音,听起来很像叹息,“我们不是早都知道吗?”

凌畏指尖收缩,捧住她的脸。

他求的是什么呢?求的不就是这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吗?

知道你也同样遗憾,也和我一样无法就此翻篇,也有过犹豫和辗转,就足够了。

“我已经申请你继续做我的临时向导了。”他拿开自己的手,笑着说,“这个手也撸过兔子了,也有毛。”

“呸呸呸——”

甘甜转头嫌弃地呸了几下,“我说怎么这么奇怪,像被毛衣捂住脸了——”

凌畏忍俊不禁,她又太抬头看他,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这七个月,你过得好吗?”

申请被驳回的当天,凌畏沉默了许久。

因为不相合不仅意味着她不能成为他的专属向导,同时意味着她不能成为他今后的临时向导。

而向导和哨兵享受了社会资源的重度倾斜,本身就是有职责在身上的,两人都还有一年的法定服役时长。

凌畏今后还要去往封锁区执行任务,他一定需要一个向导为他进行精神梳理。

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甘甜也不想为他设下枷锁,很果断地在他出发去下一个任务前,提出了分手。

“如果你遇到了更适合做你专属向导的人,不要为了我犹豫。”

凌畏当时也是看着她笑,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手把她发顶揉得毛躁,然后爽朗地答应,“好。”

甘甜以为那是她与他往前进的信号,把那一点酸涩埋进心里,去了圣所当了七个月的助教。这七个月她让A092调快了时间流速,再回过神来就是在圣所里接到电话,问有没有人能来禁闭室帮帮忙。

这七个月对她来说是一眨眼,对凌畏来说是真实的二百一十多天。

他在说完“好”之后,默默地选择再也不接受任何其他向导的精神梳理。

没人能靠近他的身体,也没人能进入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