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五月里扬州城便没下过雨,日头一日比一日烈,山林间溪水都比往常细了些。
陆钧山已是肯定今年十有八九是干旱之年,心中挂念之事颇多,比如将士们的粮草问题,昔年郑家军有一万人没在那场战役中,存活下来后编入了西北边境军中,若是有旱情,西北总是影响最大的。
又比如在如此时间来扬州巡盐的朱桥鸿是否还有别的目的云云,如此,打猎的兴头便减了一大半,等猎到头鹿后,便招呼着两位友人回山中庭院。
等骑马回来,却见庭院旁叫人目眦尽裂的一幕,那丫鬟竟是俯身捏着元朱的脸儿在亲吻!
一瞬间,他想到了诸多,比如扬州城内确实有妇人有磨镜之好,又比如云湘想方设法拒绝做清泽那般端雅男儿通房,再比如面对他的调弄大多没有什么娇羞神情,总显得柔软又淡定。
一切终于在此时有了结果。
陆钧山的脸青了青,看看面容润泽温柔的云湘,又看看一脸木讷懵懂的元朱,想到自己堂堂八尺男儿比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浓眉紧皱,那凌厉的凤眼射出的眼刀直往云湘身上扎。
云湘感悟到了那眼刀,但自觉刀枪不入,丝毫没有被伤到,只觉得莫名其妙。
但她还是迅速反应过来,带着元朱上前,屈膝福礼。
陆钧山紧抿着唇,盯着云湘冷哼一声,下了马将缰绳丢给成林便抬腿往庭院中走去。
他那两位友人也跟着下了马,只是没有立即跟着陆钧山进去,两人都不约而同将目光在云湘身上多停驻了一瞬。
云湘只当不知道,毕竟物以类聚,风流浪荡的陆大爷的友人应当是臭味相投的,都是一群浪荡子。
等那两人跟着陆钧山进去后,云湘才带着元朱往庭院里去。
元朱仿佛是经过簪花一事和云湘亲近了,她低头凑近了云湘小声说:“大爷刚才看着仿佛要吃人一般。”
云湘安抚元朱,已经很淡定了:“莫怕,只当没看见忽视他即可。”
元朱木讷的脸上再次露出呆滞表情,又一时对云湘的话说不出反驳之言,半晌认真点了头。
那边陆钧山进了庭院中,脸色依旧难看着,回了庭院后,就去了庭院里的木架上摆着的脸盆那儿简单擦洗脸面。
脸盆架子是成林早就很有经验地准备好的,那两位公子同样过去净手擦脸。
此时外面有两个大约是那两名公子的小厮扛了猎物进来,云湘忍不住好奇去看,看起来收获颇丰,除了獐子野鸡野兔,最瞩目的就是那头犄角漂亮的鹿了。
“还不快过来,傻站在那儿做什么?”陆钧山忽然冷嗤了一声。
云湘收回目光,下意识朝陆钧山看去,就见他一双凤眼凌厉地盯着自己,忙快步朝着陆钧山走去,到了脸盆前,就见这大爷垂着手等着她搓揉棉巾,她余光扫了一眼旁边两位自力更生动作或斯文或爽朗的公子,顿时觉得这人很是矫情,白长了一身宽阔高大的身体。
反正只在这儿一个白天,傍晚就能去大净寺了,所以云湘打算接下来的时间都不与他过多计较,横竖她也计较不了。
揉搓了棉巾再是挤半干递过去。
“没瞧见爷正洗手吗?”陆钧山凤眼一挑,显然十分挑刺她不尽心尽力的伺候,语调沉着。
云湘觉得自己忍字功大约短短几息间就有所提升,她忍耐着仰头,拿着那浸湿了的棉巾去擦他的脸。
只是陆钧山生得极高,身高八尺余,大约是一米九的模样,云湘自觉自己也不矮,可站在他面前若是没他配合要擦他脸就十分费劲。
云湘柔声说:“请大爷低头。”
“好大胆子,竟敢让爷低头!”陆钧山接着就喝斥道,很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他声音不重,但离得两米远的两位友人都听得清楚。
其中那位面容最年轻,穿着紫袍的十八九岁的少年郎爽朗笑出声来,道:“少陵兄今日怎这般凶?往常你对待女子,尤其是如此曼妙秀美的女子向来体贴有耐心,你生得这样高,不低头叫人家怎么擦脸?”
另一位穿着蓝衫的公子擦了脸,他语气有几分斯文,也笑着调侃:“倒是不曾见过这位姑娘,是少陵新买来的丫鬟?”
显然这两人都是与陆钧山关系近的友人,叫的名显然是他的字。
若是依照容貌,就算说云湘是姨娘也不会没人信,可她身上穿着没有花纹的素裙,看着就只是个丫鬟。
陆钧山稍稍偏了下头,就见祝广霖与周文樘两人的眼儿都直勾勾看着云湘,他皱了皱眉,稍稍偏过身子遮掩他们视线,随后看着云湘,凤眼眯着。
哪个敢叫虎狼低头?反正云湘是不敢,在他说出什么屁话前先踮起脚来就拿了棉巾擦拭他脸上的汗水。
湃了井水的帕子沁人心脾,脸瞬间舒服了,陆钧山感受着脸上轻柔的力度,垂着眼看着面前心无旁骛替他擦汗的丫鬟,见她仰头抻手得费力,终究还是稍稍低了下头。
云湘挤了两次水,替他脸和脖子都擦了两遍,随后低垂着头退后,端着水去倒掉。
陆钧山始终心情不好,见她曼妙离开的背影,眉头也皱着。
“少陵是何处寻得这样的妙人儿?”周文樘走过来,俊秀的脸上有着温笑,狐狸般模样。
陆钧山收回目光,朝他看一眼,冷声道:“莫要胡说,那样没眼力见的丫鬟怎会是我的丫鬟?是弟妹身边的陪房丫鬟,我今日来这儿忘了带个煮茶的丫鬟,便叫了她来。”
说话间,他面容冷峻,显然心情不是很美妙。
那边的紫衣少年抻着脖子看了好几眼云湘背影,道:“我瞧着她比郑表妹还要好看些呢!”
他是京城文昌伯府嫡次子,生母与郑七娘生母乃是姐妹关系,每年来扬州都是要去陆宅的。
陆钧山凤眼立刻凌厉地扫他一眼:“她怎配与七娘相提并论?”
祝广霖摸摸鼻子,笑嘻嘻道:“知晓你疼七娘,今日猎的鹿肉一会儿也切了些拿冰镇着送回去些,让表妹也尝尝。”
周文樘却是看了看陆钧山,再若有所思地朝着云湘的背影看了一眼。
云湘将水倒掉后,本在想这里没有厨子,那些猎物谁来收拾,结果抬眼就看到陆钧山亲自取了一把刀来,成林拿了盆在下面接着,这就开始放鹿血。
场面血腥,云湘不想看,回身去了厨房将准备好的碎冰放进浓花茶里,再是取了一壶放在厨房柜子里的酒,搬到了外面石桌上。
当然,还有那盘子红薯点心。
一头鹿很快被拆分开来,一部分陆钧山让成林包裹好快马加鞭送回陆府,另外的则是直接拿来烤制。
烤制需要时间,陆钧山又洗了手,和周文樘说了会儿话,周文樘书香门第,但他是家中幼子,也是接管了家中产业,经营着扬州最大的药材铺,他们聊的是若今年大旱则后续需要准备的事宜。
他抬眼看到云湘正站在石桌旁摆弄茶盏杯碗,桌上又有两盘子点心,一时好奇,漫不经心和周文樘又说了两句,便借口朝石桌旁走来。
周文樘自然也是个有眼色的,拉住了也想跟着去的祝广霖。
祝广霖不解:“你可是不渴?否则拉我做什么?”
周文樘低笑一声,“你可别误了少陵猎艳,渴了喝碗鹿血便是。”
祝广霖眨眨眼,俊俏的脸上露出疑惑,往石桌旁看了一眼,“方才你没听吗?那丫鬟可是陆二嫂子的陪房。”
玩谁都可以,弟妹的陪房之类便不大好了。
周文樘笑眯眯的,真要如此避嫌,那丫鬟也不至于出现在这儿了,不过他倒也不多说什么,只拉着祝广霖去一边看炉火。
那边,陆钧山看到桌上金灿灿的雕琢可爱的点心,不由好奇,拿起一只胖墩肥雀,问云湘:“这是什么点心?”
云湘面不改色,垂眸柔声说:“回大爷,此乃长寿金糕。”
红薯被称为长寿食物,叫这个没毛病。
陆钧山没听说过,不过觉得哪里看着眼熟,他咬了一口尝了尝,微微甜,入口即化,口感绵软微沙。
他余光扫到云湘竟偷偷在抬头看他,似是期待他的反应,心情忽然就好了些,那双方才还凌厉如刀的凤眼一挑,低笑声,“果真是有一双巧手,很是可口。”
云湘没忍住,垂眸时抿着唇笑了一下。
陆钧山没见过云湘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清浅的笑,一时低着头,凤眼直勾勾地看,心里的那一把钩子就这样疯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