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稳的时候,电话恰好挂断。
这个点了,要是按照往常的作息时间,早已经熄灯了。
如今,灯火通明,显然是在等人。
门口的那颗松柏长青,高挺依旧。
宋承良看着周聿白进门的背影,蓦地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喧闹的夜晚。
和儿时孩童的玩闹不同,那一晚,伴随着争吵,哭泣。
周聿白挺直的脊背第一次弯了下去。
“回来了。”周钧之的声音庄重肃穆。
周聿白应了一声,问了一句:“奶奶睡了?”便走到老人身旁,挽起袖子,静静地替他磨墨。
苍劲有力的笔锋其实挺让人难以置信,眼前的老人已经到了古稀之年。
“你奶奶哪有那个精神头等你到现在,飞机下午就落地了吧。”最后一笔落完,老爷子这才开口,眼中审视的意味愈发浓重:“去哪儿了?”
周聿白替他收好字,淡淡地道:“您不是知道。”
周老爷子冷哼了一声,掷了笔,星星点点的墨汁溅到了周聿白的衬衫上。
“沪城的事都处理完了?”
“是。”
爷孙俩一问一答,周聿白也不顶嘴,问什么便说什么。
直到话题转到另一件事,周老爷子手里的拐杖在地板上轻敲了敲。
“咚咚”两声,如同是古寺里敲响的钟声,人的心房也随之而颤。
周钧之语调低沉地训斥:“订婚的日子,我不催,你也该自己跟王家去商量清楚。”
他在这座老宅里长大,古朴厚重的气息扑面而来。
幼时,他只觉得那像是书香,又或者是老房子的味道。
可后来年岁渐长,他逐渐明白,那是周家这些年来多少代人积累下来的底蕴。
越是往里走,设的关卡也就越多,周家在这条路最深的尽头。
这座老宅屹立多年不倒,每一块木板都经过精心的养护,他身处其中,享其润泽,便要担一份责。
“一拖再拖,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老爷子的声音越发凌厉。
周老爷子一见周聿白这副一言不发的模样,怒上心头,只觉得恨铁不成钢,握着拐杖的手抖了抖。
周聿白看了他爷爷一眼,轻叹了口气,扶老爷子坐在了沙发上:“您年纪大了,要打不如叫小李进来帮您打,省得把自己给摔了。”
恰巧这时候宋承良停好了车进来,周聿白眉梢微抬,拿过老爷子手上的拐杖递了出去。
“来的正好,打我两杖,给老爷子消消气。”
宋承良脚步微顿,只得暗自恼怒,他这进来的也太不是时候了。
周钧之抢过拐杖往他腿上虚打了一下,骂道:“小兔崽子,你少在这给我打马虎眼。”
周聿白淡淡将话揭过去:“您骂我两句打我两下都成,别真给自己气着了。”
周钧之排开他的手:“你气我的还少?”
周聿白自小养在他身边,小男孩都皮,大大小小的祸事带着那几个玩的好的也惹了不少。
玩过小时候那一阵,后来读了书,性子倒是渐渐沉了下来,运筹帷幄,是所有人里最出挑的那个。
按照老爷子的话来说,这小子,比他老子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只是人淡泊了些,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大学那阵,听着他谈了个女朋友,周钧之看着他脸上多了几分笑意,便也没多管。
周聿白是有分寸的人,总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可偏偏就这一回,险些没把他和家里的情分都断了。
“琬沅那是个通情达理的,知道你这两个月忙着沪城交接的事,总也来陪陪你奶奶。”
“王家刚来京北不久,你最近回来了,该带着人出席的场合也都别失了礼数。”
话到末尾,老爷子眉头一拧,语调加重:“听到没有!”
周聿白沉默一瞬,眼眸深邃如墨:“我安排。”
老爷子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宋承良一见周钧之脸色不对,慌忙上前,刚要说话,就被人给呵斥了下去。
“你少替他遮掩!沪城那点事儿,至多一个月,非拖那么久,你是把我当傻子,还是把王家当傻子?”
屋内的温度瞬间降了下来,原本只是春寒料峭,现在却生出几分刺骨的冷寂来。
“有些人你要是安排不了,我来帮你安排了。”
宋承良一听这话,暗叫不好,若说别的事还好,但只要一提到桑南溪,周聿白哪里还有什么清醒理智。
周聿白坐在上好的红木椅里,胸膛起伏,保不齐下一秒就要说出什么骇人的话来。
争吵的声音终是吵醒了本已经安睡的人,老太太站在扶梯上,吼了一句:“大晚上的又吵什么?”
周钧之气不过,又怕自己妻子摔着,扶着拐杖往楼上走:“你自己问你的宝贝孙子去。”
老太太没给周钧之好脸色看,把他往屋里一推,直接锁了门,骂道:“老东西一天天就知道扯个嗓子吼。”
屋里周钧之看样子是气得不轻,洪亮的嗓音隔着房门也未减弱分毫:“老太婆你就惯他吧,迟早惯得没边。”
宋承良快步上去把老太太搀了下来,周聿白接过老太太的手,声音放软了些:“吵醒您了。”
“年纪大了,本也睡不了什么觉。”
老太太拍了拍他的脸,有些怜惜:“怎么又瘦了,都没肉了,上次阿姨就说你没日没夜的不休息。”
周聿白说:“工作忙。”
“工作忙总也不能把自己给累垮了,承良这小子管不住你,我要批评他的。”
宋承良在一旁连连点头说是,又寻了个借口给了两人独处的时间。
老太太问:“王家的不喜欢?”
于他们来说,喜不喜欢其实往往没那么重要,更多的是合不合适。
就好比王琬沅,当真喜欢他吗?倒也不见得,只不过两家在一块,如今是最合适的。
“还是念着以前那个?”
当年出那档子事的时候,老爷子本来正陪着老太太在外头疗养身体,接了电话连夜坐飞机赶了回来。
老太太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家里的事情没人敢叨扰她,但她到底还是知道些。
虽没见过那姑娘到底长什么样,但自己孙子喜欢的,总不会差。
有时候,周聿白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小姑娘也在旁边,总能听见跟个小百灵鸟似的在那问是谁。
周聿白说叫奶奶,小姑娘也不别扭,便隔着电话甜甜地喊她一声。
那几年,他连声音里都带着笑。
老太太叹了口气,有些惋惜:“是跟咱们家差了点缘分。”
屋内的檀香燃尽,最后那点火星没入灰白,周聿白的目光也一寸寸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