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粥碗凉了彻底。
这顿饭,没有人再吃得下去。
哪怕是两位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的老人,此刻都不由怔忡。
罗子玉捂着嘴,倚在周明奕的身上,不可置信地看向桌面上的文件。
周聿白扶着桌子起身,人不住地晃了晃,强撑着开口:“我知道,您是一心为了周家,为了我,可爷爷……明明一直是我离不开她,有什么事儿,您冲我来啊!”
周聿白喘了口气,喉结滚动了几番才抑制住那声哽咽:“她说,她妈妈临走的时候,希望她一世无忧。”
她本该就是那般的。
他将一切罪责揽下,说:“是我……断送了她的无忧。”
他无暇再顾忌桌上长辈的脸色,满桌的人,在这份文件面前,再也无言。
周聿白浑浑噩噩地往屋外走,吴盈秀回过神来,忍着心中的痛意忙道:“承良,你跟着他,别让他出什么事。”
从周钧之松口开始,他们就没有刻意再做避孕措施,心照不宣地开始不碰烟酒。
那本该是在他们期待中出生的孩子。
那时的桑南溪,也真是把自己赤忱地全交到了他手里。
是他没护好她。
宋承良愣怔地点点头,加快了脚步去追他。
大门开着,外面的冷风一个劲儿地往屋里灌,周聿白穿着单薄的一身,连外套都没来得及拿,在漫天的大雪下,孤身一人踉跄着往车边走。
“聿白!诶哟,你这是要冻着的!”门口扫雪的人喊道。
不知是因为雪太大,还是他身上的体温太凉,落在他发丝眼睫上的雪一时未化,真有那么一瞬间是满头银丝的恍惚感。
宋承良没能拦住他,只能赶忙开了车在他后面跟着。
车子漫无目的地行驶在四九城里,仿若迷失在海面上的孤舟,他的灯塔,被他撞毁了。
*
桑南溪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机场准备登机。
那时桑明德已经出院,她又在家里陪了几天。
眼见着快到年末,Isaiah的摄影展也要在元旦后收尾,她放心不下,在饭桌上试探着开口:“爸爸,清珩的弟弟,他的摄影展是我在负责的,所以我可能得去趟京北。”
像是怕桑明德不答应,桑南溪还紧接着说了一句:“等Isaiah回爱丁堡了,我就回来。”
桑明德这回倒没再多说什么,见着她的笑颜,哪里经得住她撒娇,“工作要紧,你去忙,我这不用担心。”
桑南溪坐在候机厅的时候还在给闻清珩发消息,调笑着说他现在的魅力在她爸这已经远超于她了。
“喂,Isaiah怎么了?”刚和闻清珩发完消息,Isaiah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语气夸张地在跟她说:“你不知道,那人真的很奇怪,也就穿了件衬衫吧,盯着你的那张照片看,就差没在你那张照片前跪下了,我还以为又是什么环保人士,要泼油漆,差点没让保安把他赶出去。”
桑南溪忍俊不禁,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本来想叫沁年来看一下的,一转头的功夫,他人就不见了。”
机场的登机广播响起,她说:“我要登机啦,不跟你聊了。”
“我去接你啊!”
“不用,到时候我去找你。”
她熄了屏幕往登机口走,还没走几步,手心里的手机却突然震动了起来。
桑南溪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脚步微微顿住。
清晨的飞机,大多数人都带着早起的不耐,她愣神的功夫,身后就已经响起不满的轻“啧”声。
桑南溪怕挡到后面的人,挪着脚步到一边,才接通了电话:“喂,承良。”
“南溪,最近还好吗?”宋承良毫无缘由的突然开始跟她寒暄。
桑南溪看了眼逐渐减短的队伍,门口的空姐与她对上视线,礼貌性的微笑了一下,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她顺着话题跟宋承良聊了几句,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她忽然想起周聿白上次出的那场意外,心不住地打鼓:“承良,是出什么事了吗?”
电话那头静默了一瞬,只说:“先生,都知道了。”
桑南溪的眉心猛地一跳,不确定地问:“知道……什么了?”
“当年发生的事,和……”
宋承良语气停顿的那几秒,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那个结果。
“和你在爱丁堡发生的事。”
通话陷入寂静,也许是桑南溪保持同一个姿势的时间太久,空姐走到了她身边,问:“小姐,您没事吧?需要我帮助吗?”
桑南溪的眼睫轻颤了颤,摇了摇头,面色平静地走到登机口,将登机牌出示给了等待已久的空姐,一边往机舱里走,一边问:“那他……现在呢?”
宋承良自知没有再找她的道理,可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大门,也豁出脸做了一回没脸没皮的人。
他将周聿白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桑南溪描述:“先生他没允许医生进门,他最近身子不太好,一夜没睡,雪又落了满身……”
哪怕面上表现得再淡然,可逐渐加快的脚步似乎已经出卖了她越发慌乱的内心。
桑南溪坐上飞机,没过一会儿,空姐来提醒她关手机,她说了声抱歉,这时候才鼓足了勇气,说:“承良,飞机应该是在中午的时候会落地,麻烦你到时候来接我一下。”
宋承良长舒了一口气,感激地道:“麻烦你了,南溪。”
万米高空中,她望着云层静静地发呆,她本以为,那些秘密会被隐藏一辈子。
原本荒芜的内心,在一切都被揭开的一刻,似乎也被一同扯开了一道裂缝。
落地的时候,京北依旧是满城的白雪,与她离开时几乎无异。
“南溪!”宋承良早早地就在这等着她,一看见她的身影,忙招了招手。
桑南溪的心似乎找到了不安定的原因,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他身边,两个人一块儿往外走,她问,“他现在在哪儿?”
“在……西山的别墅。”
桑南溪没有惊讶,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别墅的门口,停着医疗车,还有……
桑南溪走近规矩又疏离地唤了一句:“叔叔阿姨。”
仿若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桑南溪没想和他们寒暄,她来这里,和旁人都没有关系,只是为了一个人。
她快速地说道:“我先进去了。”
罗子玉看着她的背影,略带请求地在身后喊:“聿白,麻烦你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输入密码,进了门,屋里没开暖气,几乎是和屋外一样的温度。
桑南溪蹙着眉,先去打开了暖气,才快步往楼上走,没去主卧,而是去了一间被久久尘封的房间。
桑南溪按下把手,原本上的锁已经被打开。
锁舌轻响,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屋里一片漆黑,她没开灯,适应了一会儿,看清了那个蜷缩在小床上的人影。
一动不动的,毫无声息。
她的鼻头泛酸,走到床边坐下,搓了搓手,缓解了些凉意才轻触上他的脸颊。
她轻抚过他的眉眼,俯下身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贴了贴。
烫得不行。
刚要起身,腰间倏地一紧,他的手臂紧紧环住了她,面颊上沾染了湿漉漉的水渍,是苦涩的咸湿味。
桑南溪没有挣扎,静静地贴在他的胸膛,低声哄他:“阿白,你生病了,我让医生进来,帮你看看好不好。”
他以为这是一场梦,所以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抱住她。
他本没有资格再去抱她,再去出现在她身边的。
他们在黑暗中相拥,宛若是在冰冷的空气内互相汲取着温暖的爱人。
周聿白的手掌从后腰缓缓摩挲到她的小腹,那里曾经孕育过一个生命,他想到刺痛处,不敢再碰,只重新环上她的腰背。
他自私地希望,这场梦,永不会醒,他宁可溺在这片梦海中。
可梦里,无法淡化现实中的苦痛。
周聿白颈间的青筋暴起,像是在忍着极大的痛楚,那些痛意,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她明明,那么怕疼。
他捧着她的脸,泪流了满面,一遍遍问她:“溪溪,痛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