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入冬之物尚未完全备好,十月朝才刚过呢,天气便突然间变冷了。
一大早的五更天,院子里的樱桃树早已落光了叶子的枝上竟然有了冰凌,枣树上留有几枚干枣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院中储着水的太平缸虽然盖着木盖子,但缸与盖子之间冻硬了,竟然取不下来,也不知那些大户人家是如何大冬天保持太平缸中的水不结冰的。
从尚暖的屋里一出来,呼的气都带着冰晶,每吸一口如同吸入冰块,冷得心肺生疼,简直是冻指裂肤。
倩倩一扭身赶紧进屋来,却觉得冷空气似乎如影随形。
恍然间一摸门帘,原来还是春秋间用的双层夹门帘,还未安上冬天用的纳棉门帘。
忙了几个月竟然把这事给忘记了。
没奈何,只能这几日内加急做好。
现在皇帝已不大上朝了,何济源他们能参加的朝会也不过是在皇极殿丹墀上行礼磕头而已。
上衙时间早已不同于张居正主政时,稍晚也没什么事。
待何济源和孩子们陆续出门后,倩倩就带人拆门帘,弹棉花,竖小木杆扯线做薄棉坯,再将棉坯用大针粗线缝在夹门帘里,中间和贴地都加上细木条。
几个人一天时间做成了四幅,先在主屋和几间孩子住的房门上挂好挡风。
同时,因为天气变冷,炕也要铺垫烧暖。
于是炕面上先换上厚厚一层荞麦壳后再铺上苇席,然后铺上新买的厚白羊毛毡和红毛毡,再是棉被垫被,最后铺上厚布床单,整个炕就又暖又软,孩子们想来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到下午天刚蒙蒙黑时就开始烧炕。
这炕也不知是怎么垒的,她们把燃着的木炭铲进炕洞,放上几块煤饼,才烧了没多久,炕面竟然就暖了。看来煤还不能放多了,不然烫得慌。
待到睡觉时,那几个小点的皮猴子便在炕上翻来滚去,或翻跟头或相互打拳,吵得不亦乐乎,就是不舍得钻被窝入睡。
最后倩倩手起掌落,在每个孩子的屁股上留下两个红印子才消停了点。
但是老二良方还是有问题:“娘亲要陪崽崽睡。”
“自己跟哥哥睡。”倩倩断然拒绝,抱起良安走了。良安却不乐意了,频频回头,要跟哥哥们在暖床上玩。
“我们那里也有暖炕,比这里的都暖。”许是为了应和,她肚子里的那个也动了起来。
“真的是一起疯,”她进来跟坐在炕边看书的何济源说,“大的闹,连还没出生的也凑热闹。”小女儿已然盖着棉被睡着了。
“没出生的怎么闹了?”何济源好笑。
“在肚子里折腾呢,你看……”,她拿起男人的手放在肚子上,那孩子动得更欢了。
“活泼得很,”何济源放下书,聚精会神地感受了一阵,问,“有没有肚子疼?”
“没得,好得很,能吃能睡的。”
“布就让下人去织吧,络些丝牵经就好了,肚子大了不方便,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晓得,这也不是第一个,都好多个了,这点还会不晓得?”
何济源笑笑,帮她卸下?髻和卧兔儿,两人歇下不提。
这时北京的冬天没什么新鲜菜蔬吃,官菜园的洞子货,像赤根绿头的嫩菠菜,黄澄澄、白生生的韭黄,自然是买不起的。
因院中没有地窖,也不能一次买多的白菜、萝菔,没地方放,而且屋内的这两种东西放久了,变蔫变干不说,白菜会长出菜薹,萝菔长出缨子,变得空心,也不是没有的事。
但干菜咸菜吃久了,别说小孩子受不了,大人都会牙齿出血。
特别是对她这个南人而言,冬日里没蔬食简直太难受,光一个便秘就害人。
于是她和何济源想了一些办法。头一个是利用屋里烧炕烧炭比外面冰天雪地暖,种蒜苗,种在水盆里,嫩泱泱、绿馥馥的,于冬日单调的屋子里足可一观。
再就是炒菜剩下的红白萝卜头,养在水盆里,受暖后长出绿色的缨子来。
还有便是试着发豆芽。将豆子用温水泡发好后撒在淘净的粗砂粒上,盖上粗布,撒温水以保持湿润,放在火炕洞旁边,过了几天竟然长了芽菜出来。
于是黄豆芽、黑豆芽、绿豆芽、豌豆芽轮番长出,解了家中青菜的燃眉之急。
虽然在市上也能买到豆芽菜,按倩倩的惯常做法是能省一文是一文。
她听说洞子里还能在隆冬时节长出顶花带刺的黄瓜,以及一两银子一支的牡丹、芍药、梅花、兰花等,这些自然是富室勋贵才用得起的,像她们,能在冬天用干黄瓜借点黄瓜香就不错了。
虽然大冬天里的事乏善可陈,偶尔也有些乐事。
这些乐事大多与冰雪有关。
城南空旷,孩子们因此会去金鱼池的水面上划冰船、坐冰车,就算没有下雪那冰层都有尺余厚。
或者在冰窖中人于护城河采冰时去看热闹。
倩倩随着何济源带着孩子们去了次城隍庙市和灯市。
那灯市位于内城东华门外,沿西走到尽头便是皇城最简陋的东华门,实在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天下精巧之物莫不麇集,只要有钱,无不能买到。
从珍宝珠玉到辽东蒙古产的貂狐虎豹银鼠水獭,从金银翠羽到东西洋来的番物,什么玳瑁、象牙、鹤顶、伽楠、犀角、龙卵、雕漆、孔雀羽,珠宝古玩,香绸磁锦,琳琅满目,看得她目不暇接。
又兼日近冬至和腊月,人流繁多,更是熙攘不已。这种繁华景象并非江西小县城可比的。
尽管脚下的泥路车辙杂乱,新绣鞋在上行不多久便蒙尘,也绝不了都中妇女的游兴。
就连一直以来以勤俭律己的倩倩也为这“春如红锦堆中过,人似青罗幕里行”的太平景象感染,没忍住买了几张中等貂皮,两匹苏州刺绣的衣料。
虽然所住之处离正阳门大街不远,除了刚来时由何济源陪着在棋盘街内外看了一遍,后面因手头紧的原因她也没有再细看,这回看灯市货集似乎与棋盘街不相上下啊。
何济源腊月里又去了趟内市,除了淘到册元书外,还给她带回两支内造的填青金寿字簪,以珐琅镶寿字,在外很少见到。
另还有支镶着几颗红蓝绿黄白宝石的花簪,虽然小,且石中多絮和杂纹,作为倩倩手中第一支全宝石镶嵌的头面,还是让她爱不释手。
特别是上面那颗绿色的石头,何济源说叫祖母剌。
倩倩听过这个名字,在棋盘街和城隍庙市中都有看到过,一分要三四十两银子呢,一分,那才多大嘛。要不是何济源拿着炭敬买给她的,她自己可舍不得。
至于青黄紫白鸦鹘这些,价格就便宜一些,一两大概在四五十两。当然是小块的,若是径寸的怕不得要七八十两。
这些贵物如同好珠子一样,并不是她能肖想的,有更好,没有也没关系。
总之,尽管天气寒冷,一家人还是玩得不亦乐乎,在茶馆里听了一段时兴新戏,又吃了饭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