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人,您听明白了吗?”
内侍官的语调轻轻柔柔的。
话音落在宫殿外的石板街上,顷刻就消散了。
陆驿却整个人都如坠冰窖。
他原本的猜测,被内侍官说中了。
陆驿确实是怀疑,是那几位被自己检举的户部大人们,对自己心怀怨怼,才导致陆小红受了池鱼之灾。
然而内侍官温和小声的,给陆驿又往深层剖析了一下。
这让陆驿几乎是汗毛乍立,毛骨悚然。
权力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居然能让一个无辜小女孩的性命,在悄无声息的信息交换间,被轻易抹杀。
还是以砍头这么残忍恐怖的方式。
权力真是一个迷人的东西。
只要掌权者想要,甚至都不需要多做表示,只要心意眼神一动,自然有人去做那脏活儿,把掌权者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
哪怕这个代价,对于陆驿来说,完全不可承受。
陆驿站在原地,几乎迟钝的眨了眨眼。
不,
不对,
我不止这一个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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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驿确实无父无母。
但陆驿并不是孤儿。
他还有年迈的祖父母,以农民微薄的收入,供养自己多年念书,尽全力托举自己。
如果皇帝想要的是一个毫无软肋,六亲断绝的趁手的刀子,
那么远在家乡双牛镇的祖父母,将会是下一个被剪掉的陆驿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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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驿呆呆的站在原地。
然而内心却思绪翻滚。
他从小就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见微知着,抽丝剥茧。
陆小红在自己刚刚完成第一个来自朝廷的任务凯旋归来的时候,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在家里。
很难说这不是来自于上位者的一种能力展示,甚至是威逼恐吓。
简而言之,在秀肌肉。
看啊,权力是一种多么强大的东西。
快来向上位者靠拢,攫取更多的权力吧。
只有有了权力,你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如果,如果……
如果陆驿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回到家里面对的却是女儿的惨死。
那么,悲愤交加之下,陆驿自然会向刚刚才见过面的,本朝最有权势的人,寻求帮助,想要追查真相。
在这个阶段,上位者对这件事情,没有明确表态。
以至于杀人偿命,这么简单的诉求都被来回推诿。
那么陆驿自然会感到心灰意冷。
在陆驿受到打压之后,上位者再突然伸出援手,严惩真凶,还陆小红一个公道。
那么按照常理来说,陆驿就应该感恩戴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几乎是在刹那之间。
陆驿想明白了这整件事。
甚至想明白了这件事情后续的走向。
但是权力之所以是权力,自有他不容拒绝的地方。
在此时此刻,陆驿既然已经身在局中,那就没有他拒绝的余地了。
现在这个时候,哪怕他想要辞官归乡,也是不能了。
在这一趟赈灾的过程中,在那一次当众的举报里,既然陆驿已经选择站在民众这边,站在纯臣的立场上,得罪了户部官员集团,
那么失去圣上欢心和关注的他,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京城。
那必然是要“遭遇流寇”或者“暴病身亡”的。
陆驿想通了其中所有的关节,只觉得可笑。
这就是全天下学子全家托举,拼尽全力,寒窗苦读数十载,
最后想要来到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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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驿跪在大殿的金色阶梯之下。
这是他今天一日之内来第三趟了。
然而这一次,他的表情比以往都要平静。
“臣陆驿启:臣幼遭不幸,三岁而孤,乡曲愚氓,妄言克亲,众议汹汹。”
“幸赖祖父母大人,力排浮议,含辛茹苦,抚育微躯,复延师教读,以成今日之微末。”
“今蒙圣恩,得厕朝班,誓当鞠躬尽瘁,以报陛下知遇之隆。”
“然自知才疏学浅,恐难胜大任,惟愿陛下鉴臣拳拳之忠,曲加庇护。”
“更乞陛下天恩浩荡,垂顾老迈之祖父母,赐以优养,则臣虽死犹生矣。”
“谨表以闻,伏候圣裁。”
陆驿叩首,表情虔诚。
龙椅上的皇帝,神色晦暗不明。
似乎预感到了有什么事情,脱离了他的预期和掌控。
“陆驿,你……”
然而皇帝话还没说完,就看陆驿又叩首。
“吾女陆小红,年方七岁,稚龄无辜,竟罹惨祸,遭逢杀害。臣心如焚,恳请陛下圣明烛照,彻查此案,以昭天日,慰我亡女之灵。不胜感激之至!”
皇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然而陆驿没有停歇,又第三次叩首,继续说道,
“臣自六岁启蒙,寒窗苦读,矢志不渝,及至弱冠之年,幸得乡闱中试,中举之选。心怀壮志,欲以菲才,为圣上分忧,为黎民谋福祉。然世事维艰,臣才疏学浅,身单力薄,实难当此重任,每念及此,愧汗交集,无地自容。”
“恐误国事,贻笑大方,故陈情以表,愿以死谢罪,乞陛下垂怜,另择贤能,以安社稷。”
话音尚在空中回荡,看似平静的神色,却带着几分决绝。
陆驿那略显单薄的身躯,竟猛然间向那巍峨的金色台阶冲去。
用力之大,足见其死意已决!
以己之血,诉未尽之忠,以己之身,表难承之重!
霎时间,大殿之内,血光迸溅。
十八岁的探花郎,本应是朝堂之上最耀眼的星辰,中举不过半年的光景。
仕途才刚刚起步,人生终于开始闪闪发光。
然而最后留下的,唯有令人窒息的沉寂与那一抹触目惊心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