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月，县衙便发布了一则公告。公告称，今年服徭役的时间将缩短十日，并且每家只需派出一人服役，每人每日还有十文钱的补贴。
这笔钱乃是从抄没的三个家族中充公的财产里匀出来的，这也是徐元白不辞辛劳上书极力争取而来。
县城还打算开辟方河支流，从金湾县连通至府城的河道。
若中途改道几次，便能途径云翔镇、过马镇等几个大镇。只要路上不遭遇耽搁，顺风顺水的情况下，一日便能从嘉安府城抵达金湾县城。
原本开河这等大事，首先面临的难题便是所需银子数额巨大。
徐元白从京城一路奔波而来时，就曾构想过要将从嘉安府到金湾县的官道拓宽一番。
只是前任县令给他留下了一堆烂账，他新官上任时的第一把火，没烧到别人，反倒把自己给燎着了。
于是，这计划不得不暂时搁置。
如今调查赋税之事陷入了瓶颈，好在徭役之事让他有机会将县衙上上下下的人员都换成了自己信任的人，原本的想法这下子也有条件实施了。
徐元白和几个幕僚，还有被林大壮引荐而来的柳青河等人一同商讨了好几日，最终决定开辟河道，联通几条方河支流。
徐元白刚上任时，曾仔细翻阅过金湾县的县志。
当时偶然间翻看到了一份先帝时期不知是哪位水司留下的手札，手札里头精心绘制了整个嘉安府城的水利图。
此事敲定之后，他赶忙派手下将水利图翻找了出来。
又听柳青河提及云贤学馆有位夫子精通水利之事，徐元白正为找不到专业的人才把关而发愁呢，听闻这个消息，赶紧派人将夫子请来。
如今正值枯水季节，正好适合开河引流。只是从天宇十一年到天宇十二年的整个冬春，都得召集百姓干活。
服役的百姓除了规定的服役二十日外，其他时间若愿意留下干活，每日能有 20 文的工钱。
由于工程规模庞大，还需要招纳其他百姓前来参与开河引流。
至于给百姓的工钱从何而来？除了几家匀出的家产外，其他自然都是由金湾县城此次参与徭役之事的地主们“慷慨捐赠”而来。
这些大大小小的地主大多参与了此次事件，不过他们不像那几个罪魁祸首的家族那样，既分得大笔银子，又将族中的徭役全都分配给那些被他们盯上的村子。
徐元白将此次徭役之事彻彻底底调查清楚后，手持卷宗仔细复盘。当看到那罗、丰、田三族人在族长带头下所犯下的一桩桩重重罪行时，他的内心五味杂陈，情绪十分复杂。
罗、丰、田三族在金湾县盘踞已然长达十数年之久，历经了两代帝王的统治。
他最初探查这三家的具体情况后，曾有好长一段时日都毫无头绪，一筹莫展。恰在那时，他收到了一封路过嘉安府、想来探望他的张赫彬的来信。
信中，张赫彬得意洋洋地同他炫耀自己参与了幽州剿匪之事，并且大获成功。还说大哥派了一队人马护送他回京。信里还带着几分嘲讽的语气，问他这个县令当得怎么样了，明年能不能升官之类的话语。
当时，他的全部心神都被张赫彬信中提到的“一队人马”紧紧吸引住了。
幽州剿匪之事他自然是知晓的。张岳霆带兵出京的时候，他还在京城呢。
若说他大哥是他最为佩服的人，那张将军就是他排在第二位佩服的人。
张将军带出来的人，哪怕只有二三十人，对他而言，也足够调配使用了。
于是，他赶忙回信让张赫彬助他一臂之力，走水路到和乐镇下船，届时他会派人同张赫彬联系。
那些监视他的人一直密切留意着他送往京城方向的信件。
后来，他同那几家表明态度后，对他的监视虽说放松了一些，但也没有将监视的人完全撤走。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他所调用的人手并非来自京城，而是从其他地方找来的。
没想到张赫彬竟给他带来了一个大大的惊喜，带来的人手居然多达四五百人。
徐元白稍作思考，便心中了然，这些人恐怕还身负其他使命，不过他很有分寸，并未贸然试探。
他向张赫彬详述了自己这边的状况，两人在征得这队士兵领头的余校尉同意后，这件事才算有了八九成的胜算。
否则，若依照他最初的计划施行，成功的可能性仅有五成。
此次计划的实施相当成功。他对张将军手下的人扮作客商进入县城却丝毫不露破绽，未引起县城那几家的注意这一点，感到十分好奇。
后来听张赫彬说，他们此次剿灭水匪也是扮作客商一路北上，他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些士兵能够如此自如地收放气势。
待一切准备就绪，他精心筹备了一场宴会，给这几家的主事人和县城里上上下下的官员都送去了请帖，也算是正式向外界宣告自己与这股势力的友好关系。
然而，宴会刚开始，众人正高谈阔论之际，他就迅速将人扣押了下来，紧接着封锁了县城，以防消息走漏，给河道处服役的百姓带来危险。
留下一部分人手看守被扣押的人后，余校尉连夜出城，将服役的百姓带了回来，实现了人赃俱获。他也趁机派人搜查那几家的府邸，让他们猝不及防。
要是能从中找出他们插手赋税的证据，那可就真是皆大欢喜了。
只是赋税之事在有了些许线索之后，又中断了。
后来听余校尉回来讲述，还是有人前往河道送信。
其中几人被他们拦截，有一人起初假装是周围村子的侏儒人，竟然成功骗过了他们，从他们手中逃脱。
余校尉的人马一路追到河道，差点就晚了一步。好在安排在百姓中的林秀才和周全伟等人随机应变，应对得当。
等周全伟等人回到县衙，他才得知，那些人还在斜坡上做了手脚。
对于河道拦截坝处的布置，他心里是清楚的，只是那处防守严密，他根本没法不动声色地安排人手进去。
那天，他和县主簿几人商议今年徭役的地点，看到几人极力推荐那处河道，声称年久失修，又说今年雨水稀少，正是修缮的好时机。
他起初还不太明白，直到不经意间瞥见水利图上的拦截坝，这才明白这些人不仅对他有所防备，而且手段极其阴狠。
自那以后，他行事就更加小心谨慎了。
他之所以能一眼洞察其中的玄机，还是因为他自小就熟读兵书。
兵书中记载的沂水之战，有位将军利用地理优势，放开上游蓄水的水库，淹没了下游的敌军以及百姓。
当时，他被记载中“淹没下游百姓无数”的字眼深深刺痛。
他拿着兵书去询问大哥，若遇到相同的情况该如何抉择。
大哥沉默许久，最终赞同了那位将军的做法。不一会儿，大哥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一句话。
“元白，慈不掌兵。”
从那以后，他虽然内心依旧非常渴望成为将军，但在心底早已彻底放弃走武将这条路了。
爹娘让他参加科举考试，尽管他心有不愿，但还是下了苦功。
他听从县主簿等人的建议，确定了修缮县城全部河道的计划，随后传信给林秀才，还安排了一些人手混入服役的百姓之中。
这么做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倘若出现意外，这些安排能够发挥作用。
徐元白的手指缓缓摸索着卷宗上罗氏宗族中涉及此事的人名一栏。
县主簿姓罗，要说赋税之事没有罗氏插手，他是决计不信的。然而罗氏族人包括罗主簿在此次的供词中，没有任何一句话涉及赋税之事。
县尉姓丰，丰县尉宣称自己只是收受了丰氏宗族送来的贿赂，对徭役之事毫不知情。
丰县尉负责管理县兵以及巡逻事宜，声称没有参与徭役之事，试图与丰氏宗族划清界限。
目前，这位丰县尉仍被关押在牢中。县尉还负责县城的巡逻事务，运粮进县城的官差安排都由县尉做主，他心里很清楚，丰县尉必定与赋税之事脱不了干系。
他不想仅仅因为此次的徭役之事就了结县尉的案子，给个无关痛痒的惩罚，可对于如何向府城上报，他还没有想好周全的办法，是个烫手山芋。
徭役之事所能牵扯到的，仅仅局限于那些直接涉及其中的人员身上，尚未严重到牵连全族的程度。
然而，这几家之所以近乎全军覆没，原因就在于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参与到了徭役之事当中。
在其中负责联络各方的，借此逃脱了徭役的，以及分得了银钱的。
一同陪着几个宗族被关进大牢的，还有金湾县治下的几个边远镇子的镇长。
他们有的在其中暗中勾结、上下其手，想尽办法谋取私利；有的则倚仗自身职权，肆意妄为、为非作歹。
对于这些镇长，徐元白均予以从重处罚，不仅革职查办，而且严令追查。
一旦查到他们还有在乡里作恶多端、欺压百姓的情况，便累科从重从严惩处。
徐元白想到这里，抬眼望向窗外，只见天色渐晚，暮色沉沉。
他轻叹了一口气，起身仔细地将卷宗整理好，这才离开书房。
……
“大壮，再过几日，县衙就要开堂审理咱们族中那两户吃里扒外的人家了，你打算前去吗？”
林鸿光一收到这个消息，便急匆匆地来找林大壮。
林大壮与县令素有交情，若有他陪同前往，诸多事宜都会顺遂许多。
林大壮听了这话，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一同前往。
他心里明白，就县城发布的那些公告，很多都只是给百姓看的，为的是维护一方安定，多多少少粉饰了几分太平。
他心中对于此次徭役之事虽说有两分把握，然而却并不知晓全部的来龙去脉。
他也想亲自去问问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也好给族人们一个清楚的交代。
林鸿光得到准信就离开了，林大壮却是看着怀瑾握瑜发了愁，还有两个还只会爬的闺女，要不一起带去？
几辆马车慢悠悠地行进在官道之上，这正是王家村众人的队伍，后头还紧跟着几辆牛车。
林大壮一家，族长林木、下任族长林鸿光、族老林墨等人，还有天宇九年家中因服徭役而失去顶梁柱的几家都在其中。
“不舒服。”
怀瑾蔫蔫地躺在爹爹怀里，哼哼唧唧着，他们已经坐了好久的马车，小身子骨浑身上下都感觉不舒坦。
握瑜闹腾了一阵睡了几觉，此刻睁着惺忪的睡眼，也是有气无力地哼哼着。
林大壮一只手拿着扇子给儿子们轻轻扇风，又将马车的车帘拉开了一些，好让风能够更多地吹进来。
他摸摸儿子们那有些汗津津的头发，心中满是无奈。
那天鸿光叔走后，他就问了怀瑾握瑜一句，要不要跟着爹爹去县城。
两个小家伙都一个劲地点头，他还给怀瑾握瑜讲了，去县城路途遥远，要坐很久的马车，会很累的。
儿子们当时还拍着小胸脯说不怕。
于是，他就着手安排起来。
平平安安实在没办法带着去，只好留在家中。
想着要带着孩子们去，他还提前了几天出发，也照顾着村里坐牛车的几家，马车便走得很慢。
没想到，他还是没有考虑周全。
这古代出门可不像现代的郊游，上次带怀瑾握瑜去镇上，他以为这次虽然路途遥远了些，但有他照顾着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好在两个儿子没有哭闹，只是显得精神萎靡。
“族长，鸿光叔，我们歇息一会儿再赶路吧。”
林大壮伸出脑袋，朝着后面的几辆马车和牛车大声喊道。
“好好好。”
林木连忙应声，他这把老骨头，坐在马车里都快被折腾得散架了。
马车都是林大壮安排的，可此次要去县城的人太多，马车一时半会儿也不够。
在镇上借了三辆马车，其余的就是几辆牛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