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礼的大婚在长安城中很是轰动,去往务本坊的车流就不曾断过。
夫家林氏在京城本就是大族,林靖澄身居尚书令,统管六部,乃是文官之首,说句位极人臣也并不为过。而新娘虽说是吏部尚书的孙女,或有攀附之嫌,可私下议论的仍是林明礼早前的流言,毕竟新郎倌近两个月可是连面都没露。故此,百姓似乎已将陛下命人协理操办婚事这等恩赏抛诸脑后。
但朝中大臣个个俱是人精,参加此等婚礼,该知晓这桩事大可高谈阔论,也明白那桩事定得闭口不提。陛下能允尚书令和吏部尚书两家联姻,定然是会有什么缘由,而上回有这般恩赏的情形,还是在上柱国之女与林御史成亲之时。
只耐人寻味的是,林尚书的次子林明德在吏部铨试中缺考,而其长子迎娶吏部尚书孙女。如今百官无不好奇陛下的这份恩赏,到底是要重用提拔林明礼,还是要将林、吴二府一同打入万劫不复。可圣心难测,众人还是暗自将贺礼的规格拔高一层,礼多人不怪这等粗浅道理还是懂得。
只听得马儿‘唏律律’的几声嘶叫,摇头晃脑地打了几下响鼻,车驾远远地停在林府外头。
林尽染搀着崔秉志下了马车,不禁慨叹,“还得是尚书令府,婚礼果真是气派。”
“染之成婚时,可不比他逊色。”
林尽染忙是打了个哈哈,“终究是爹求陛下赐的婚。还未曾问起崔伯伯备的什么贺礼?”
崔秉志抚了抚手炉,笑语道,“早前好友游历承休,带回一副茶具,闲置在家中。特地命子侄专程从鲜虞送来,就当是贺礼赠予明礼。”
“可是汝瓷?听闻襄城郡尤以瓷器出名。”
“染之倒真是见多识广。”崔秉志口中吐着白气,颇为惊诧地看向他,又徐徐道,“襄城郡最早称汝州,是以汝水得名。虽承休的瓷器负有盛名,可终究只在襄城一带口口相传。你大婚之时的那副茶具,便是老朽亲去襄城选来的。”
“崔伯伯这一碗水端的真平。”
“你这夯货!”崔秉志知他是在玩笑,只轻斥一句也不再去接话。
二人联袂行至府前,已有府中管家招待,接过贺礼,甚是恭谨地邀他们进府。
可还未有动作,孙莲英也不知从哪个犄角钻出来,笑盈盈地施以一礼,“林御史,陛下有请。”
林尽染怔忡片刻,“那就烦请孙公公引路。”又向崔秉志揖礼致歉,先行离去。
廊下与宾客皆是打个照面,揖礼一笑,只是人又何其多,嘴唇都止不住一僵,而后索性便点头示意。
渐渐地,两边的宾客也少去许多,林尽染趁机问道,“陛下现下是喜是怒?”
孙莲英会心一笑,躬身回应,“大喜之日,陛下又怎会发怒呢。林御史切莫多心。”
林尽染撇了撇嘴,“今日是林明礼大婚,陛下本该与新郎倌多说几句体己话,又何故召见我?”
没两句话,林御史这嘴里又没个正形,孙莲英轻声提醒,“哎哟,林御史,您可慎言。旁人眼巴巴地求陛下召见,得些恩赏,您怎还不乐意呐。”
“染之和孙公公可是自己人,私下说几句也无妨。”
孙莲英垂眸左右小觑一番,见仅有零星数人正在攀谈,兴许也不会注意他二人在说甚,遂略有惶然道,“老奴这命迟早得丢在您手上。”
廊庑的尽头有间屋子,门口有禁军把守。林尽染深谙已至楚帝休憩之所,猝然顿住身子,整理一番衣容,片刻后,问向身旁的孙莲英,“孙公公且替染之瞧瞧,可有不得体?”
“得体,得体!”
林尽染抚了抚略有些僵硬的脸颊,施施然步入屋中。
“臣,拜见陛下。”
楚帝斜倚在桌案上,借着灯烛的亮光,细细读着手中不知名的书籍,摆手说道,“不必多礼,坐下吧。”
孙莲英接过林尽染脱下的大氅,搁置一边,又小步踱至楚帝旁侧,垂首不语。
“与崔供奉一齐来的?”
“是,陛下。自前阵子从北境回京,一直未得空去看望崔伯伯。特地邀他至府上小叙,再一同赴宴。”
楚帝合上手中的书本,微微揉捏眉心,“崔供奉可有提起要回鲜虞探亲一事?”
“陛下,臣正要说起此事。崔伯伯已是高龄,不宜舟车劳顿,何况···何况长安与鲜虞相隔千里,路途遥远,未有人护他周全,臣实在不放心。”
“思乡归家心切,乃是人之常情。崔供奉既有所求,朕如何能推辞?”楚帝嘴角勾起一抹难言的笑意。
林尽染忙站起身,揖手一礼,“臣与时安商议,年后前往北境探望爹与二哥时,邀上崔伯伯一路同行,可他返程时终究还需有人护送。故而,陛下可否应允抽调随行禁军一路护持。”
“不能。”楚帝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白汽,抿了一小口,解释道,“李卿的家眷前去北境探望,此行绝不容有丝毫的差错,否则朕如何能予他交代。”
林尽染蹙着眉头,沉吟道,“但崔伯伯的安危同样不容忽视。前阵子查出明园外有江湖绿林潜伏已久,定是有所图谋。若崔伯伯踏出京畿,怕是会有危险。”
“这不过是你的一番猜测。”楚帝挑了挑眉,一副看似不为所动的模样。
林尽染咬着牙道,“陛下如何才能应允?”
“朕记得欠你一个请求。”
“嗯?”林尽染微微怔神,旋即又是一阵苦笑,“陛下,原来是惦记这个!”
楚帝稍稍抻了抻衣袂,狡黠道,“朕一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你这请求一直悬而未决,令朕心里头不是滋味呐。”
“那可是能保全臣的一条小命。”
“朕说过,你的命无人能取走。”
“臣若是用来求爹能回京安享晚年呢?”
楚帝良久未语,轻叹一声,方才说道,“北境军诸事离不开李卿。若未能安稳妥当地交付到荣基手中,朕也未能下发这道旨意。”
“有点亏啊······”林尽染低声喃喃自语。
本就是说者无心,可偏生楚帝耳力甚佳,不免哂道,“崔供奉好歹算是你的先生,莫非陈若棠的命还未能换得了他的周全?”
林尽染讪然一笑,“陈若棠终归是皇亲国戚···哎,罢了罢了,就依陛下所言。您这算的也忒精了。”
只最后一句的确是嘀嘀咕咕说出口的,可楚帝并未放过,轻飘飘的回了一句,“与朕做买卖,哪能如此轻易。”
林尽染抬眸间觑了两眼楚帝,似是欲说还休,又觉贸然问出口会惹怒圣颜,索性憋了一股子气,径直落座,闭口不言。
“你可是想问,若未有这个请求,朕会不会安排禁军一路护送崔秉志回长安?”
林尽染拍了拍脑袋,似是有些懊恼,好半晌才道,“陛下又何尝不担忧崔伯伯的安危,既是有意成全他回鲜虞探亲,定也会派人暗中保护。臣一时上了陛下的当。”
楚帝抚掌一笑,“朕还道你未有想到这一层。”
旁侧的孙莲英跟着掩嘴轻声长笑,“嘿嘿嘿。”
楚帝瞥了一眼他,脸色霎时微变,没好气道,“你这狗奴才笑甚。”
孙莲英屈身一礼,笑言晏晏,道,“虽说林御史的言行没个正形,却在面圣前,有意拾掇一番,未免在君前失了仪态,可见其用心。陛下称林御史惯会惹祸,可纵使他每每铺好后路,陛下也未必会真与他计较。陛下与林御史这君臣关系,就好比是齐桓公与乐毅,燕昭王与管仲。”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气氛略有些尴尬,孙莲英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只是瞧他二人的神情,似是有些不对劲,霍然神色一敛,凝滞在原地。
“孙莲英啊孙莲英,你真是······”楚帝的脸色可谓是一变再变,似喜似怒,也分不清个滋味来,气愤之下抬腿踹了他一脚,没好气道,“在朕身边伺候,也不见有长进。是齐桓公与管仲,燕昭王与乐毅,张冠李戴,说出去怕是要让人笑话。”
孙莲英顿时恍然,又倏地讪然一笑,轻轻掌嘴,道,“是,是。奴才将侍奉陛下当做最要紧的事,一直未能得出闲暇好好看书···”
“阿谀奉承的话还是留着吧,等下倒是让染之看了笑话。”
“臣不敢。”
林尽染面容含笑,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孙莲英。这位可是每日侍奉在陛下身边,对于管乐这等名仕,孙公公可谓是耳濡目染,又怎会记错呢。这番话不过是说给楚帝和自己听的,只担心言辞未免显得直白,故而有意出些纰漏,惹人调笑一番。
正是孙莲英这番看似无意的搅和,倒是令屋里逐渐融洽不少。
楚帝笑盈盈地问道,“你予明礼备了什么贺礼?”
“说来惭愧,爹特地交代,令臣备下厚礼。可臣思来想去,这金银珠宝、珍奇古玩未免俗气,故而默了几篇文章,编辑成册,以作贺礼。臣又叮嘱杨湜绾,以她的名义赠予吴···林夫人十瓶香水。”
楚帝倒未计较这话中是吴小姐还是林夫人,微微挑眉,抿嘴笑道,“你倒是有心了。崔供奉怕是已先睹为快了吧?”
林尽染稍稍颔首,“时安已将誊本借予崔伯伯。过几日向成林抄上两本,会送去藏书阁。”
“向成林?”楚帝默默念上两遍,又侧过身去,问向孙莲英,“此人可是那位在殿试上晕厥的学子?”
“是。”
楚帝长长地‘哦’了一声,沉默片刻后,微眯着眼眸,意味深长地说道,“听崔供奉提起过这位关门弟子,果真是名师出高徒。”
话音刚落,吹吹打打的礼乐声已从前院隐隐绰绰地传来。
“看来是迎亲队伍回来了。”楚帝眼底透露出一丝欣慰,怔思片刻后催促道,“染之,你且先去观礼吧。”
“陛下不去吗?”林尽染缓缓站起身。孙莲英已拿来大氅在一旁静候,欲侍奉他穿上,这令他不禁顿感惶恐。
“朕随后就来。”
林尽染俯身揖礼,“臣先行告退。”
不知不觉,院中又已飘起鹅毛似的大雪。屋前的雪地里,却有素兰绽放娇妍,孙莲英见陛下起身出门,忙上前予他披上氅衣。
楚帝停驻在这盆素兰前,蹲下身子,伸手挑弄叶片,偶有片片雪花落在手心,成冰,又化水。
“莲英,朕记得皇姐最喜素兰。”
孙莲英立于身后,垂首屈身,迟滞良久方回道一个字,“是。”
“皇姐···她来了吗?”
可半晌未有等到回应,楚帝似觉嚼下一颗又接着一颗的黄连,阵阵苦涩连番涌上心头,“她还是不愿见朕。即便林明礼成婚这等终生大事,皇姐也不愿现身。”
默了片刻,孙莲英在一旁温声道,“恕奴才多嘴,长公主毕竟已遁入空门,六根清净。何况这漫天盖地的大雪,道路崎岖,长公主困在静心庵也是在所难免。”说罢又俯下身子,缓缓将陛下搀起。
“刚刚你倒是有心了。”
孙莲英自然知晓陛下指得是那番插科打诨的话,只欠身回道,“陛下对林御史如此宽宥,他本不该有所保留。不过,陛下恩泽深似海,林御史难免惶恐,也是人之常情。”
“他若是得了闲暇,你出宫陪他小酌几杯倒也无妨。”
楚帝望着眼前的雪景,只用得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他的手段还是太正,太柔。”
孙莲英不知是听得那低语的一句还是突如其来的恩赏,惊得敛容端肃,怔忖在原地。
“怎的,可是不愿?”
“奴才···奴才万死无悔,只怕林御史会多虑。”
楚帝抬了抬手,那双沉如静水的双眸更是幽深莫测,“有些时候,你得替朕推他一把。”
孙莲英心念猛地一闪,脸色渐渐凝重,却仍故作镇定道,“陛下,林御史怕是心存忌惮。”
“你与他来往甚密,这就足以成为他的底气。除却关于皇姐的往事,旁的你皆可毫无保留。”
孙莲英的心中已然是明镜般的清楚,只言简意赅地回了一句,“奴才省的。”
“且去观礼吧。”
夜色朦胧,大雪未止。
林府上下皆观礼成,诸位宾客与林靖澄父子回礼寒暄,众人俱是客客套套地入了座,推杯换盏,宾主尽欢。
依例循俗,黄昏方行拜礼,晚宴不过三更。这等喜庆日子,楚帝会令巡防营对犯禁的时辰宽容几分。
同牢合卺之礼毕后,送入新房的吴兰亭在红帐内端坐了近两个时辰,但见林明礼迟迟未归,听着前院的喧嚷渐渐转安静,由起初的忐忑、心跳加速,也已慢慢沦为失落、迷茫不安。
吴兰亭双眸微垂,眉睫渐渐有些湿润,红唇微动,“姐姐说大婚之日,林御史都未去前院陪酒,莫非夫君···他并不愿与我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