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是言简意赅的话语,其中包含的分量就愈是沉重。夺嫡争储在历朝历代中最是寻常不过,且手段往往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但皇子勾结臣子,不,当下还算不得臣子之人一同构陷储君,皇子或能安然无恙,林明德则必死无疑。
长公主虽是天真,但此等利害关系尚能厘清。抛开受害之人俱是自己的子侄这一说,既韦氏今日因此事来寻自己,想来也是才将将知晓,而流言未止,林明德尚且安然无恙,定是陛下有意为之。此事一旦昭然于众,依楚律,这可是处以极刑、诛三族的大罪,三皇子或许不会当即赐死,可林氏和韦氏满门定俱无完卵。
“阿英,你是太师之女,该当知晓构陷储君会处以何刑?”
“是···”韦氏静默片刻,极力掩饰眼底的悲恸,“可长公主心中也了然,这罪太大。陛下两相权衡,若为保全韦府和林府,只能杀了明德,以绝后患。”
长公主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可颤抖的双手已然道尽她心中的不平静,“你既知晓,当明白我定不会相救。”
“嘭!”
韦氏伏地叩首,重重地磕在地上,久久未曾起身,良久方哽咽道,“长公主刚刚也说,我二人同为人母。妾身又怎能真的冷眼旁观,见死不救呢?”
长公主似乎能体谅她此时的复杂心境,缓缓踱过去,将其搀起,叹息道,“先前明德害了七条人命,我本不愿相救。纵使靖···林尚书已妥善安顿那几户人家,可那七条人命终究也是别人家的孩子。去岁我已是卖过一回脸面,但构陷储君之事,已涉及朝纲,我早已是方外之人,实在无能为力。”
韦氏的眼前顿觉晕眩发黑,双手不自觉的攥紧她那粗布大袍,霎时潸然泪下,“不···不···世上若还有人可救明德一命,也仅有长公主一人。若长公主是为明德同时构陷明礼而心生怨怼,妾身···妾身大可以命换命,只求长公主大发慈悲,再救明德一回。”
“阿英言重了。我怎会因此事而心生怨气,只不过···只不过···”
长公主终究未曾将重话说出口,林明德接二连三的闯下大祸,纵使这回再卖一卖脸面,难道陛下就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不成?
“当年之事,妾身有愧于长公主。若能救下明德,妾身愿与林靖澄和离,成全长公主与他的这段姻缘,明礼也能顺理成章的接下林氏家业。”
“阿英,你在说甚胡话?”长公主脸色一变,微有些愠怒,不由地训斥道,“我已然出家,虽还有俗尘的杂念,也不过是对明礼的牵挂与愧疚,何曾想过与林靖澄再有纠葛?这些年他的确来过几回静心庵,可连大门都未曾进。去岁明德闯得祸事,我尚且是看在你的面上,才写下一封书信交予他。”
“是妾身口不择言,是妾身口不择言。”
韦氏连连掌嘴,眼泪鼻涕几是抹成一片。长公主忙制止她,可见其如此模样,心中难免升起一丝恻隐之心。
“可妾身实在没有办法了啊!妾身只求留明德一命,即便是拿我的命,我的一切都可以交换。求长公主开恩,求长公主开恩。”韦氏连连叩首下去。
长公主拧着眉头,听着连绵不断的磕头声,终于还是抬手搀起她的身子,沉声道,“罢了,这是最后一次。”
韦氏闻言一时有些发怔,呆了片刻后颤声道,“谢过长公主,谢过长公主!”
“阿英,你先别急着谢我。”长公主语音微微一顿,稍稍斟酌片刻后方道,“此事我可以向陛下求这份恩典,但成与不成皆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妾身省的。”韦英止住泣声,连连点头应下,长公主亲自出面斡旋,陛下料来不会驳了她的面子。
长公主见她心神稍定,请她坐下,缓缓挪步至对面,施然落座,又续道,“阿英代我抚育明礼这二十多年的恩情就此一笔勾销。往后明德若是再惹出祸事,阿英与林尚书就不必来静心庵了。”
“是。”
“明德与三皇子的事还有何人知晓?”
韦氏细细盘点,“明月居的掌柜温良前阵子已自裁,当下能知晓此事尚有明礼、兰亭、陛下,还有···应还有侍御史林尽染。”
长公主轻吁一声,“还好,若人证已然身故倒也不妨事,如今只看陛下有无动明德的念头。兹事体大,其余知晓内情者也当提醒,万勿声张。”
韦氏点头应下。
“至于明德···”长公主抿了抿嘴唇,暗暗思忖该如何处置,神色蓦然凝重,道,“至于明德,我会向陛下提议,命其回汝南老家静思己过,终生不得出汝南半步。”
“可···”
韦氏方欲辩解,长公主赶忙抬手令其止言,打断道,“明德回汝南,尚且有林氏宗亲可以护持。纵使将来新君即位,有意降罪,彼时还有望保全他的性命。至于林氏家主的位子,我本就无意替明礼争取,阿英尽可向林尚书转达我的意思。”
长公主的最后一句话当真是令韦氏羞愧难当。林明礼与林明德孰长孰幼一事当初也闹得不可开交,既然都记在她的名下,自然是愿立爱子为长,如此方能顺理成章地继承林氏家业,可林靖澄却擅作主张,于家谱中记林明礼为长。韦氏彼时还寻过长公主的麻烦,未曾想她如今还记得此事。
可当下的安排已然最为妥当,至少眼下林明德在京城,只会闯出更多的祸事。若是牵连出旧案,任谁都保不住他的性命,乃至会累及林氏与韦氏满门。韦氏纵有万般不愿,也只能紧咬牙根点头应允。
再出静心庵时,天色已透黑。
林靖澄阖上双眼,端端正正地立于门口,未曾动分毫,似是冻僵了一般。
车夫见韦氏缓缓走出静心庵,躬身一礼,“夫人。”
韦氏轻哼了一声,算是予以回应,见到门口的夫君,眸色不禁柔了几分,上前理理他的大氅,柔声道,“回去吧。”
“她···她当真愿意?”
韦氏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交予林靖澄,“待山路好走些,老爷觐见陛下时,再说摒尘师太想见一见故人。”
林靖澄见信函上未有落款,不免疑惑,“这封信是···”
“是她予明礼的。”韦氏喟然叹息,迟怔片刻方道,“待等到合适的时机,妾身自会告诉明礼,他的生母从未忘记过他。这封信,就暂且放在老爷身边吧。妾身···取代不了她母亲的身份。”
说罢,韦氏略有怅然地上了马车。
林靖澄望着手中的书信,怔怔出神······
兴许过了有七八日,林府的帖子送到了聚贤馆、韦府、明园、京都府衙等处,其中最为扎眼的当属务本坊的林府。
这是林尽染纳妾的帖子,请来崔秉志、韦邈、杜子腾以及明园的杨湜绾等人确也无可厚非,到底是与他来往甚密。这还予尚书令府特地下了帖,倒真叫人捉摸不透。
依礼制和身份规制所限,纳妾远不如娶妻这般的繁琐。通常是下了纳妾之资后,再以一顶青轿迎娶,妾室由角门或是后门进屋,予妻室敬茶,算是礼成。至于席面愿不愿意摆,就全凭夫家的意思。
林尽染算是在规制内予以元瑶极大的尊重,一盘又一盘的绫罗绸缎、珠宝香水送往明园,同样是得了李时安的允可,只要纳妾之资未高于纳征时的聘礼即可。又宴飨长安城中的两位长辈及好友与他同乐,这倒是真令人不禁艳羡元瑶这位‘小妻’,或可称‘二夫人’。
李时安缓缓搀起元瑶,不禁调笑道,“先前,我还道夫君已忘却纳妾一事,如今元瑶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元瑶轻笑道,“往后妾身该称呼林夫人为姐姐还是主母?”
“倒不必如此生份。若无外人,就还如先前一般;只在外人面前,仍需遵守礼数,莫要留旁人话柄,未免说我们林府没有规矩。”
元瑶煞有其事的屈身一礼,“是。姐姐!”
李时安闻言,不禁莞尔。
“早前元瑶的身子还未好利落。本打算···”林尽染话音刚出,却又戛然而止,思忖一番后还是未有说出扫兴的话,徐徐牵起二女的手,柔声道,“既成了一家人,往后就得相互扶持。今日这纳妾之礼也是得了时安应允,已算是体面,望元瑶勿要觉得委屈。”
元瑶微微摇了摇螓首,只前半句她已能猜出林尽染所想。南海既然仍有牵挂,本打算解开她的心结后,再行此礼。只当下若一直拖着,谁又能料想今后的事态会如何发展。
“妾身已然知足。”
李时安不解道,“夫君今日为何要宴请林明礼与吴兰亭?他二人除归宁那日去了吴府,这阵子几未曾踏出府门。”
尚书令府近日出的诡事倒真是不少,连着几日发卖了些伺候多年的下人,纵使楚帝有意暗中调查,也未曾查出这些下人的去向,且府中的暗线似已被清除;而将将新婚的林明礼与吴兰亭自归宁之日起,至此尚未踏出过府门半步,桩桩件件集中在这一阵爆发,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林尽染抬了抬手,吩咐刘管家等人先在门前迎客,旋即说道,“时安与吴小姐素有来往,以你的名义邀他二人赴宴,料想林尚书应当不会拒绝。如若推辞,倒也无妨,陛下这几日会亲去一趟静心庵,林尚书与其夫人究竟所求为何,也能水落石出。”
“夫君是想让时安从吴兰亭的口中探听消息?”
“嗯。他二人将将成婚,你正好与她说些体己话。”
“我且试试。”李时安不禁轻叹一声,良久方道,“她本不愿嫁入尚书令府,奈何阴差阳错···时安也未能予她助力。”
“若是他二人应邀赴宴,元瑶就越俎代庖,与绾儿照管好其他府的女眷,尽量不让旁人叨扰。”
作为正房夫人的李时安,自然不能拉着吴兰亭至闺中闲叙,未免落个怠慢客人的话柄,可元瑶与杨湜绾若是能插科打诨,照管好其他女眷,自然能腾出空来让她二人说些体己话。
李时安展颜一笑,“正该如此。”
未至酉时,应邀而来的宾客已纷纷至林府。
即便是林尽染纳妾,这排场也不小,譬如杜子腾还领了自家夫人前来赴宴,韦太师也带上了孙儿和孙媳。男女分席而坐,故而李时安在偏厅招待各府女眷,林尽染与刘管家则引男宾至正厅。
酒过三巡,林尽染的目光仍时不时地瞟向府门,可尚书令府的大公子及其夫人还是迟迟未到,不过本就未对此抱有希冀,也谈不上失望。只是尚书令府究竟是发生何事,竟要如此谨慎。还是说自己太过敏感,林明礼至今不曾出府,仅是林靖澄不想令其知晓清风的死讯?毕竟林明德前些日子,尚且去过安乐居。
正值推杯换盏之际,府中下人前来传话,尚书令府大公子及其夫人前来赴宴,这倒是真出乎林尽染的预料,旋即命刘管家亲自出门迎客。
林明礼略有歉意的赔笑,躬身揖礼,问候完长辈后,遂向他致歉道,“方才岳丈岳母登门,与夫人多说了会体己话,故而耽搁了些时辰,望乞见谅。”
林尽染热情地招呼道,“大公子言重了。且先坐下吃口温酒,暖暖身子。”
林明礼脸上浮现一抹微红,连连应下,又从下人手中接过锦盒,递予他,“略备薄礼,还望林御史莫要嫌弃。”
林尽染双手接过,又转交给刘管家,笑言道,“大公子说的哪里话。林某倒是无妨,今日韦太师和崔伯伯可俱是在此,大公子既迟到半晌,当得陪他们喝个尽兴。”
“正是正是。”
许是崔秉志喝的酣畅,面色潮红,赶忙抬手招呼道,“你这夯货,赴宴也能迟到,快快过来自罚三杯。”
······
家宴已散,林尽染送罢各方宾客后,径直回了后院。
李时安一听见门外的动静,忙叠好手中的书信,藏进被子里,问道,“夫君怎来了我屋子?”
林尽染讪然一笑,“不过是好奇。时安可从吴小姐那儿探听到些什么消息?”
按理今夜本该是去元瑶的房间,可既然林明礼带着吴兰亭前来赴宴,又迟上半晌,怕只怕是并非如他所言。且听刘管家说,夫人拿着林公子送的锦盒先回了屋,这倒是令他更生困惑。
锦盒已然开启,被子上散落着金钗玉镯,林尽染又问道,“这是林明礼所赠的贺礼?”
李时安赶忙站起身来,推搡着他出去,口中抱怨道,“今日乃是夫君纳妾的喜日,怎还惦记着吴小姐与时安说甚。快快去与元瑶同房,有事明日再说。”
听夫君一声叹息后,又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她不禁长舒一口气,可秀眉顿时又是一紧,快步行至榻边,摸出被子中的书信再度一览。
元瑶见林尽染自进屋起一直锁着眉头,以为他心生不悦,遂问道,“夫君可是不愿歇在妾身这儿?”
“不是。”林尽染微微摇了摇头,可又想到今日于元瑶而言是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天,赶忙抑制住思绪,打趣道,“我只是在想如何教训你这小狐狸精!”
“啊,不要~”
“诶,你何时穿的内衣?”
“早在钱塘的时候,只是夫君一直不曾宠幸元瑶罢了······”
正是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