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首的大朝会,在结束后还有一些庆祝活动。
即便是武风昌盛的秦国,对于这新年第一天的喜庆也不会有太多限制。
但无论是吕不韦还是嬴景,现在对于这些活动显然都是没有什么兴趣的。
离开咸阳宫以后,嬴景并未立刻回公子府,而是跟随着吕不韦一同来到了位于咸阳城中央处的相国府。
罗网的交接还是比较繁琐的,嬴景需要从吕不韦这里获得所有名单、暗子以及各种单线的联络方式。
许是早已经做好了切割罗网以断臂求生的机会,吕不韦倒是并未再折腾什么幺蛾子。
甚至,他可能是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几大箱子的名单,并未以纸张书写,都还是竹简刻录。
而那各种暗线的联络方式,更是需要吕不韦亲口相传。
相比起赵姬,吕不韦这边的隐秘性专业性就要高上许多。
“长信君,手谈一局如何?”
在赢景准备离开时,吕不韦忽然开口。
看着面前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嬴景没有拒绝。
相国府的小院中。
寒风冷冽,吹动片片冬竹摇曳晃动。
片片雪花零落,在翠绿的竹叶上留下斑驳白痕。
竹林内有一小亭,亭中摆放着一张案几,上边摆着一张棋盘,两盏茶水。
茶水上方热气袅袅,腾空而起,时而卷落几片雪花,化入茶水中添上几分凉意。
吕不韦褪下了官服,换上了一身宽大的绒衣,跪坐在这案几之前。
在他的对面,嬴景相对而坐,手中执一枚黑子缓缓落下。
说起来,这还是嬴景头一回和吕不韦私下里有所交集。
没有预想之中的剑拔弩张,两人都表现的很和气。
即便是心里巴不得对方立刻去死,也终究还是要戴上一张友善的面具。
哪怕是敌人,也不必见面就喊打喊杀,那是小孩子的思想。
敌人也依旧可以坐在一起喝喝茶,下下棋,聊聊人生理想。
嬴景落子很快,仿佛不假思索。
吕不韦则不然,三十手之前还能跟上嬴景的速度,其后需要思索的时间便越来越长了。
至百手之时,他整张老脸都几乎已皱到了一起,每落一子都需要思考良久。
“终究是老了啊……”
凝视着前方的棋盘,吕不韦再次落下一颗白子,同时也伴着一声长叹。
他终究不比年轻人了,不仅是身体,连大脑也不再那么的灵光。
“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
嬴景尝试着宽慰眼前的老人,可一开口就有些令人扎心。
说话间,嬴景手中黑子落下,依旧与白棋势均力敌,互相厮杀。
“人生百年也不过是白驹过隙,吕相国既是自觉已时日无多,那又何必执着。”
吕不韦的面色有点黑。
他只是说老了,什么时候说自己时日无多了!
这小子看着和善,实际上却是牙尖嘴利,心眼子比他还多!
“老夫平生有三愿,一愿摆脱商人地位低下的桎梏,封侯拜相。”
“二愿带领秦国强盛壮大,开疆拓土,乃至扫平六国。”
“三愿吕氏春秋能够传之后世,万代流芳。”
吕不韦久久不曾再落子,他只是凝视着棋盘,口中轻语。
苍老的面容上褶皱似乎都平复了不少,一头花白头发随寒风飘扬,与雪花同舞。
这一刻,仿佛他已不再是那个宦海沉浮、操弄权势的秦国相邦。
仅是一位年迈之际展望自己人生理想的老人。
“吕相国这些年做的已经很好了。”
无论立场如何,嬴景都必须承认吕不韦这一生的确是一个传奇。
他的存在,对于整个历史大势都有着深远的影响。
注定是会留名史册的人物!
“封侯拜相,吕相很久以前就已经做到了。”
“秦国这些年在吕相的带领下扫灭周天子,令信陵君五国伐秦无功而返,国力蒸蒸日上,也已开疆拓土。”
嬴景轻抿了一口茶水,热气已被融入其中的雪水消去。
这并未影响口感,反而多了丝丝清凉,别有一番风味。
“至于扫平六国,那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吕相国年事已高,何必忧心?”
话音落下时,嬴景手中的茶盏也已重新放回到棋盘侧边的案几上。
“一代人做好一代人的事情,吕相国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交给后来者即可。”
“吕相国……以为然否?”
吕不韦沉默了。
许久以后,他手中的白棋终于再次落下。
嬴景依旧是快速跟进,落下黑子。
这一次,吕不韦倒是也不慢,他的落子速度竟跟了上来。
嬴景也不觉惊奇,依旧还是保持着自己的节奏。
白子,黑子,交相辉映。
十七道棋盘线纵横交错,黑白二色的棋子在棋盘上争锋相斗,你来我往。
但很快,吕不韦的眉头便已紧紧皱起。
他的速度是快了,可白棋的局势却越来越差,已是到了悬崖边上。
“我从书中读的一个道理,做的越多,错的越多,吕相以为如何?”
嬴景不疾不徐,又是落下一子。
一言惊醒梦中人。
虽是冬雪飘扬,可吕不韦却是陡然之间身体渗出了冷汗。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
这些年的雄厚积累,却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落得这般境地,不得不断臂求生。
做的越多,错的越多!
恐惧失势,故而不断有动作,可这些事情做的越多……他所露出的把柄也越来越多。
“长信君有大智慧,今日提点却是令老夫豁然开朗。”
吕不韦眯眼一笑,他一子落下,转为守势。
嬴景微微摇头,不疾不徐的落下一子。
十手过后。
吕不韦已是一片沉默。
嬴景再次捻起一枚黑棋,沉稳落在棋盘上。
斩大龙!
“若是早些或许还能守一守,可到如今局势,守又能如何久守必失,难道吕相这个道理还不明白吗?”
吕不韦凝视着棋盘,良久无言。
终于,他缓缓起身,躬身一礼。
“还请长信君教我。”
嬴景有些意外,吕不韦屈尊向他求教,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但这也正说明了吕不韦的不凡。
从吕不韦身边的棋盒中捻起一颗白子,轻轻落在了棋盘上。
“这……这是……”
吕不韦顿时惊愕。
乍一看这是一招死棋,可仔细思量,却似乎的确有了活路。
“守不如舍,守不如退,从头再来,另辟一片新天地。”
嬴景也已起身,他望着这林间的冬竹,竹下有笋尖青青,破土而出。
“吕相国平生三愿,一愿已成,二愿成了一半,剩下一半自有后来者补足。”
“唯独第三愿,相国大人的吕氏春秋以道家黄老学说为基础,熔诸子百家学说为一炉,却为百家所鄙。”
“欲成一家之言,传之后世流芳,吕相还需投入更多精力细细雕琢才是。”
言罢,嬴景缓缓迈步,往院外走去。
后方,吕不韦重新坐下,眉头紧皱,迟迟不曾松开。
及至院口处时,嬴景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面色也有些古怪了。
“若是吕相他日着作大成,不若悬挂城头,以千金求一改,改动一字,赐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