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听了张居正的话,陷入沉思。
张居正所言在理,朝堂之上,公正乃是立国之本,若此时退缩,日后难免被人诟病。
而且,这个时候的张居正,所抱着的想法,与海瑞也是一样的。
只有公事公办,皇帝陛下跟太后的关系,就不会变得那么紧张。
事实上,对于这个李文贵犯了什么事情,张居正也不清楚,可他终究是玩弄权术的老手,知道如何去办,才能将影响降到最低。
太后恨海瑞,总好过恨皇帝。
片刻之后,朱翊钧准许海瑞在堂前奏陈。
海瑞见状,高声奏道:“陛下,李文贵恶行累累,强抢民女,致人死亡,鱼肉乡里,百姓苦不堪言……苦主在,物证在,若不惩处,国法何在?民心何在?”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沓卷宗,高举过顶……
朱翊钧眉头紧皱,而后看了一眼身旁的冯保。
这个时候的冯保心里面已经笑起来了。
这里面可就没了自己的事情了。
在注意到陛下的眼神示意后,他赶忙动身接过卷宗
但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心里面笑,脸上可却充斥着,忧虑,凝重……
在注意到陛下的眼神示意后,他赶忙下了御阶,到了海瑞的身边,接过卷宗,随后呈送给了皇帝。
朱翊钧接过之后,匆匆翻阅几页,神色变得越发的愤怒……
此时,朝堂内窃窃私语的声音,此起彼伏。
高官,做官时间长了,良心丢的差不多了,他们只知道妥协的艺术,害怕李文贵被弹劾,若陛下严惩,太后那边不好交代,继而对此时大好朝局产生影响……所以他们面露难色……
但一些普通的官员,特别是四品以下的年轻官员们,圣人的教诲犹在耳前,对世道的公正有所期盼,所以,他们此时期待……
朱翊钧环视群臣,缓缓开口:“李文贵身为武清侯之子,若真犯下此等罪行,朕绝不姑息。此事重大,需谨慎处置……”
“传朕旨意,即刻命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组成三司会审,海爱卿,你为主审,务必查清事实,依律定罪……要快,要准,要安民心……”
而朱翊钧的话一出口。
海瑞即刻叩首领旨:“陛下圣明,如此方能彰显国法威严,不负百姓所望。”
诸多的官员纷纷跪地,齐呼:“陛下圣明!”
当然,也有一些官员没有跪下去。
申时行,这个最会妥协的官员,上前一步道:“陛下,涉及圣母太后,兹事体大,不如,陛下与太后商议一番,再下旨意。”
朱翊钧还没有说话。
张居正却抢先一步,将申时行给顶了回去。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再朝堂之上,谈的是朝廷之事,回后宫商议,不合常理,也不合国本……”张居正说完之后,便跪下身去,表态领旨。
申时行听完张居正的话后,也只能跪下身去,领取旨意。
随着申时行,张居正两人的下跪,原本还奉承妥协艺术的部分官员,也都跪下身去。
朱翊钧眉头紧蹙,目光扫过跪在下面的群臣,缓缓开口道:“朕刚刚才言及‘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意在告诫诸卿,当以百姓福祉为念,心怀苍生,为社稷尽责……可如今,武清侯府之人欺压百姓,做出强抢民女、鱼肉乡里这等恶行,实乃令朕痛心疾首……”
他微微闭上双眼,似在压抑内心的愤懑与愧疚。
片刻后,一声沉重的叹息自他口中发出:“朕忝居皇位,肩负天下苍生之托,却未能及时察觉此类恶行,致使百姓受苦,朕心中有愧啊……”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朕既为天下之主,便绝不容许此等不公之事横行。国法乃立国之基,无论何人触犯,皆应严惩不贷,绝无偏私……”
“此次三司会审,务必秉持公正,不可因李文贵身份特殊而有所偏袒。朕定要还百姓一个公道,让天下人知晓,朕治下之朝堂,非权贵肆意妄为之地,大明朝廷,是会为百姓做主的……”
“陛下圣明。”
说完之后,朱翊钧便站起了身子,而后一甩袖子,离开了皇极殿。
朱翊钧离开皇极殿后,心中满是沉甸甸的忧虑,冯保和陈矩等一干随从跟在朱翊钧的身后。
皇帝没有跟往常一样去坤宁宫,而是朝着李太后的宫殿而去。
一路上,朱翊钧步伐匆匆,神色凝重,心中不断思索着该如何与太后谈及此事……
行至半途,朱翊钧终于忍不住停下身来,而身后的冯保,陈矩等一众随从也都赶忙停下脚步。
朱翊钧没有回头,只留给身后人一个坚定的背影。
片刻之后,声音传来。
“大伴,你说母后她……对李文贵之事,可曾知晓?”
这个时候的朱翊钧心里面,已经有了答案。
冯保心中一凛,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不敢有丝毫隐瞒,赶忙上前一步,恭敬且低声回道:“陛下,太后她……确实知晓……”
“昨夜,奴婢去见了太后,太后还曾想让奴婢设法将李文贵送出北京城,只是奴婢深知国法为重,此事万难从命,当时也只能暂且答应太后,实则并未着手去办。不曾想,海瑞就上奏弹劾了李文贵。”
朱翊钧听闻,眉头皱得更紧。
他并没有去怪罪冯保对自己的欺瞒。
终究是皇帝的母亲,大明朝的太后。
冯保于情于理都不能告知自己这件事情。
民不告,官不究,历来如此……
听完冯保的话后,朱翊钧只是轻叹一声,面色愈发冷峻,加快了脚步……
而冯保,陈矩等人又赶忙跟上。
李文贵虽然是朱翊钧的舅舅,但至今为止,朱翊钧都不清楚李文贵长什么模样,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了李太后的宫殿。
此时,清晨的阳光刚刚升起,金色的光辉轻柔地洒在宫殿的门栏上,给那朱红色的门槛和青灰色的砖石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宫殿内静谧非常,偶有几声鸟鸣传来,更显宁静悠远……
朱翊钧轻轻踏入宫殿,脚步放得极轻极缓,生怕惊扰了李太后。
他穿过长长的回廊,朝着太后的道房走去。
道房的门半掩着,从门外透进来的光线,在地面上形成了一道明暗交织的光影。
朱翊钧缓缓推开房门,只见李太后正静静地盘坐在蒲团上入定,神态安详,仿佛尘世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朱翊钧心中一阵纠结,犹豫片刻后,在太后身后跪下:“孩儿来给母后请安了。”
李太后听到这话,从入定中醒来,缓缓转过头,当看到儿子跪在身后时,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惊讶,有无奈,更多的则是一丝慌乱。
她心中明白,儿子既然已经跪在这儿,必定是知晓了李文贵的事情。
李太后轻轻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朱翊钧,眼中满是心疼与忧虑。
她微微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一时语塞。
朱翊钧抬起头,看着太后,眼中满是无奈与坚定:“母后,李文贵之事,儿臣已然知晓。朝堂之上,海都御史弹劾他强抢民女、鱼肉乡里,甚至致人死亡,恶行累累,证据确凿。儿臣已下令三司会审,势必要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李太后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轻声说道:“陛下,文贵他……毕竟是我的的亲弟弟,你的亲舅舅,他从小就被宠坏了,犯下这些错事,我……我也有责任……”
“国法如山,若因李文贵是太后娘家之人朕就偏袒他,往大了说,失了民心,动摇国本,往小了说,朕心不安……儿臣身为一国之君,肩负天下苍生之托,不能因私情而废国法……”
李太后沉默了许久,她深知儿子所言句句在理。可李文贵毕竟是她的亲弟弟,血浓于水,让她眼睁睁看着弟弟受罚,心中实在不忍。
过了半晌,李太后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陛下,母亲明白你的难处。只是,文贵他自幼养尊处优,从未吃过苦,父亲又辛劳了一辈子,……我实在心疼。你能不能……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从轻发落?”
“母后,儿臣也不愿让您伤心,可此事关乎国法威严,关乎天下百姓对朝廷的信任。若不公正处置,儿臣恐难服众。还望母后能体谅儿臣的难处……”
朱翊钧虽然跪在地上,但头却是高高的挺着,说的这句话,也是用着没有任何商量回旋的语气。
他跪下,是因为他是太后的儿子,他现在要杀了母亲的弟弟,这是儿子对母亲的愧疚,可他的头却高高挺着,是因为他是大明的天子,作为天子,他没有错。
此时,李太后看着朱翊钧坚定的眼神,她缓缓闭上眼睛,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罢了,罢了,母亲知道你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只是,文贵他……唉,希望三司会审能给他一个公正的裁决吧。”
她松口了。
她的儿子,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十岁的时候,她就已经管不住了。
她的儿子是大明朝的天子,是个合格的天子,是她亲手养起来的真龙,是个没有多少感情的真龙……龙长大了,还会认母亲吗。
刚刚的脆弱,刚刚的请求,是李太后再儿子面前,最后的手段……
说完之后,李太后背过身去,看着三清神像,眼泪已经流了下来,不过,她并不愿意让朱翊钧看到自己流泪。
“陛下,我知道了,你……走吧……”
实际上,这个时候的朱翊钧是有些心疼母亲的。
不过,这个心疼也只存在了片刻。
听完李太后的话后,朱翊钧直接起身:“母后,这件案子尘埃落定之前,朕,就不来打扰母后了……”
说罢,朱翊钧便立即转身,离开了李太后的宫殿。
坚守公正……
在朱翊钧这里最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