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阴结交,欲告败(淮南)太子,以其父代之。太子知之,数捕系而榜笞建。建具知太子之谋欲杀汉中尉,即使所善寿春庄芷以元朔六年上书於天子……书闻,上以其事下廷尉,廷尉下河南治。
——《史记·淮南衡山列传》
汉武帝原本以为淮南王刘安事件的只是世子刘迁与雷被的冲突,并未引起他的重视,再加上时值汉匈交战之际,因而只是派中尉段宏前往淮南国查问。
朝廷那边虽然没有察觉,奈何淮南王刘长自己心里却有鬼,在得知朝廷派段宏前来查证之后,立即便升起了武力对抗之心。
这个时候,世子刘迁出面,劝说淮南王刘安不要操之过急,先看看风向再说,他献策道,“父王可命武艺高强之人,身穿卫士衣裳,持戟站立庭院之中,如果朝廷只是查问雷被之事,自然不用担心。反之,如果朝廷使臣要逮捕父王,父王便可命人将其刺死,我则派人杀掉淮南国中尉,到时再起兵也不迟。”淮南王刘安采纳了刘迁的建议,命人暗中筹备。
段宏自然不知道淮南王父子的心思,心想自己虽然是来查案的,但对方好歹也是一方诸侯王,身份的差距摆在那里。因此,在见到淮南王刘安之后,段宏并未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而是表现出了一副温和的态度,似乎像是老友相聚一般,只是简单向淮南王询问了一番雷被与刘迁之间的恩怨,以及罢免雷被的因由。
刘安见状,心想如果仅仅是因为雷被被罢免之事,即便朝廷要治罪于自己,也不会是是什么重罪,于是便收起了起兵叛乱和杀死段宏之心,反而以重金贿赂段宏,希望他回京之后能够替自己父子说些好话,段宏自然是满口答应。
段宏基本理清了雷被与世子刘迁之间的恩怨之后,便返京将查问结果上奏了汉武帝,汉武帝则命朝中大臣廷议。
由于汉武帝曾下诏征召天下勇武敢战之士入京参军,因而不少大臣皆认为,“淮南王刘安阻挠雷被从军奋击匈奴的行为,就是公然对抗天子下达的诏令,应判处弃市死罪。”
自西汉立国以来,除了公然谋反的诸侯王外,朝廷还从未有过处死诸侯王的先例,因此汉武帝并未同意这个建议。大臣们又请求废其王位,结果仍被汉武帝拒绝,大臣们又建议削夺其五县封地,汉武帝虽然采纳了这个建议,但最终却只下诏削夺两县,并赦免刘安其他罪状。
朝廷做出决断后,段宏再度奉命前往淮南国宣诏。刘安最初只是听说朝中大臣纷纷请求诛杀自己,对于赦免自己的消息,尚未收到。因此,当得知朝廷再度派人前来淮南国后,便再度按照刘迁先前的计划准备刺杀于他。
段宏极为机灵,见到淮南王刘安后,他先不宣读诏书,而是赶上前去,抢先祝贺刘安父子获得朝廷赦免,接着这才宣读了朝廷的诏书。由于获罪远远低于预期,刘安并未选择发动,结果段宏又平安无事的返回了朝廷。
虽说只是被削夺了两县之地,但淮南王刘安事后想来,却仍然极为不满,他似乎忘记了自己阴谋叛乱的问题,反而认为自己平日里多行仁义之事,到头来却因为罢免一个官员而被削地,实在太过耻辱,再加上手下人的不断怂恿蛊惑,刘安非但没有因为朝廷的赦免而心存感激,反而更加怨恨朝廷的削地之举,因而加快了谋反步伐。
刘安身边虽然有不少阴谋家,但同时也有不少贤明之士,他们见刘安似乎想要谋反都有些魔怔了,纷纷出言劝谏。
刘安经常与伍被、左吴等人查看地图,商议进军路线,伍被、左吴等人劝说他放弃谋反,刘安却说,“陛下没有太子,一旦去世,宫中的大臣必定征召胶东王或常山王,到时候诸侯王们必然争夺皇位,我岂能不早做打算?况且,我作为高祖的亲孙,素来行仁义之道,陛下待我恩厚,我自然服从他的统治,可是陛下去世之后呢?我岂能侍奉小儿向北称臣!”
伍被见刘安根本不听劝说,便说道,“陛下刚刚宽恕赦免了大王,您怎能又说这等亡国之语!臣听说伍子胥劝谏吴王,吴王不用其言,于是伍子胥说‘臣即将看见麋鹿在姑苏台上出入游荡了’。今日,臣也将看到宫中遍生荆棘,露水湿衣了”。
淮南王刘安闻言大怒,将伍被的父母抓起来关押了三个月,想要迫使伍被屈服,然而伍被只感到心灰意冷,但仍不肯放弃自己的观点。
虽然淮南王刘安叛乱之心不死,奈何朝廷那边却始终没有察觉,再加上汉武帝忙于征讨匈奴之事,对于淮南国之事不免有所轻视。然而,就在事件已经告一段落,逐渐平息之际,淮南国却由于王府内叔侄不和,再度引起了朝廷的重视。
淮南王刘安除了世子刘迁之外,还有一个庶长子刘不害。刘不害虽然年长,但却始终不受刘安喜爱,自己的亲爹都是这个态度,就更不用说别人了,因而王后荼不以其为子,刘迁亦不以其为兄,就连王府的仆人都对其多有轻视。
性情仁和的刘不害对此并不在意,但他的儿子刘建对此却极为不满,常常因为刘安重视太子而轻视其父心生不满。
元朔二年(前127年)正月,汉武帝下诏推行“推恩令”,各诸侯王纷纷上奏朝廷封诸子为侯,建立侯国,被刘安所不喜的刘不害自然没有这个待遇,这让刘建更为不满。
因此,当刘迁因为雷被之事而被朝廷问罪之时,作为刘迁侄子的刘建非但没有设法拯救,反而与外人联手,意图搞垮世子刘迁,以其父取而代之。刘迁得知之后,遂命人将刘建抓起来拷打了一番,刘建因此心中愈发怨恨,派人四处搜集刘迁的罪证。
元朔六年(前123年),刘建得知刘迁曾意图谋害朝廷使者、中尉段宏,遂派友人严正赶赴京城,上书向汉武帝告发说,“今淮南王之孙刘建,才能出众,淮南王王后荼和太子刘迁却常常谋害于她。刘建之父刘不害无罪,却数次被逮捕,差点被杀。如今刘建已经掌握了刘迁谋害朝廷使者的罪证,陛下召其入京询问,便可知其中详情。”
汉武帝看过之后,询问廷尉张汤的意见,张汤认为这不过是淮南王府内部的家务事,交给河南郡查办就是。虽说事涉诸侯王,且有谋害朝廷使者的罪名,但段宏两次前往淮南国,皆完好无损的回来的,而且事后段宏也并未提到淮南国有何异动,于是汉武帝也认为这不过是淮南王府的家事,因而并未引起重视,便按照张汤的建议,将此案交给了河南郡查办。
然而,也是淮南王刘安时运不济,这件事好巧不巧,传到了丞相公孙弘的好友审卿耳中。这个审卿不是别人,正是西汉开国功臣、辟阳侯审食其之孙。因为当初淮南王刘长杀死审食其之事,审卿始终怀恨在心,虽说刘长如今已死,但认为父债就应该子偿的审卿,哪里肯放过这种好机会,遂向公孙弘添油加醋的构陷刘长之子刘安的罪状。
经过审卿的一番挑唆,公孙弘也不禁怀疑淮南王父子是否真的有谋逆之心,遂上书建议汉武帝应该派人深入调查。
历代帝王对于谋反之事都极为警惕,经公孙弘的提醒,汉武帝立即便警觉了起来,卫青攻打匈奴单于庭取胜归来后,匈奴单于庭北迁,北部边境压力骤减,朝廷暂时没有外战压力,刚好腾出手来处理内部事务。
于是,汉武帝便将此案交给了廷尉张汤处理,如果淮南王的确有谋逆之心,刚好趁着国家无事处理掉,以免将来汉匈战事再起,让朝廷陷入内外交困的局面。
对于张汤这种酷吏来说,案子越大,他们越兴奋,天下难道还有比诸侯王谋反更大的案子吗?张汤接诏之后,立即带人赶赴河南郡,同时派人前往淮南国,召刘建前往河南郡受审。
张汤抵达河南郡后,立即对刘建展开询问,刘建倒也干脆,当即便供出了刘迁曾先后两次意图谋刺朝廷使者之事,同时将刘迁的朋党也一并告发。
虽然刘建只是打算扳倒刘迁,而并未打算告发祖父淮南王刘安,然而心中有鬼的刘安却并不这么想,在得知孙子刘建前往河南郡后,他立即便慌了神,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虽说自己平日里便不待见这对父子,谋反之事也都瞒着他们,但刘建毕竟是王室贵胄,与王府来往密切,谁敢保证他没有掌握自己谋反的证据。更为重要的是,刘建对于刘安、刘迁父子多年来一直颇有怨言,谁知道他这次只是想扳倒刘迁,还是想要将淮南王府上下全部牵连进去。
刘安越想越害怕,不禁再次升起了抢先起兵的念头。伍被虽然反对起兵叛乱,但淮南王刘安知道他忠心耿耿,如果自己决心起兵,他一定会跟随自己,因而在这种关键时刻,淮南王刘安还是找来了伍被,征询他的意见。
伍被听了淮南王想要起兵的念头后,立即表示反对,淮南王询问他原因,伍被便说如今天下太平,贸然起兵叛乱,必定难以成功。
淮南王心中不悦,反问,“你凭什么认为天下太平还是不太平?”
伍被为了说服淮南王,便耐心分析道,“臣平日里私下分析朝政和天下形势,如今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长幼之序,皆符合天理,且陛下施政遵循古代治国之道,风俗和法度都没有缺失。更何况,如今国富民强,南越称臣归服,羌僰进献物产,东瓯内迁降汉,朝廷拓广长榆塞,开辟朔方郡,使匈奴折翅伤翼而萎靡不振。因此,如今之天下,虽然还不赶不上古代的太平岁月,但也算是天下安定了。”
刘安闻之大怒,拍案而起,伍被连忙告死谢罪。半晌之后,刘安才平息了怒火,又问道,“若崤山以东爆发战争,朝廷必然会派大将军卫青统兵镇压,你认为卫青此人如何?”
伍被说道,“我的好友黄义,曾跟随大将军攻打匈奴,他告诉我,‘大将军对待士大夫不失礼节,对士兵则多有恩德,大家皆争相为其效劳。大将军骑马上山下山如履平地,才能极为出众。’我认为他武艺这般高强,屡次率兵取胜可见亦通晓军事,恐怕难以抵挡。又有谒者曹梁出使长安归来,说大将军号令严明,对敌作战勇敢,时常身先士卒。安营扎寨,井未凿通时,必须士兵人人喝上水,他才肯饮;军队出征归来,士兵渡河已毕,他才过河;皇太后赏赐钱财丝帛,他都转赐手下的军官。我认为,即使古代名将也无人比得过他。如果想要谋反成功,就必须杀了大将军卫青才行。”
刘安闻言,眉头紧锁,片刻之后又问道,“当年吴王刘濞起兵造反之事,您怎么看?”
伍被一听,便知道刘安仍然没有放弃起兵的计划,于是继续劝道,“我认为吴王刘濞造反错的不能再错了。吴王统治四郡百姓,土地方圆几千里,采矿石冶铜铸钱,煮海水而制盐,以江陵树木造船,本已富贵至极,却联合七国统兵西进,结果先败于大梁,又败于狐父,一路落荒而逃,被越人俘获而身死丹徒、头足分家,而且殃及子孙无人幸免。以吴国的兵强马壮,尚且不能成功,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上违天意、下不合民心。我想,吴王后来必定十分后悔,因此希望大王深思熟虑,千万不要像吴王那样做出让所有人都后悔的蠢事。”
淮南王刘安却道,“男子一言既出,虽死无悔。何况,吴王刘濞哪里懂得如何造反,竟然在一天之内,让四十多员朝廷将领率兵经过了成皋关隘。如果是我,就会令楼缓首先扼住成皋关口,再令周被攻下颍川郡并堵住轘辕关、伊阙关的道路,同时令陈定率领南阳郡的军队把守武关,河南郡太守便只剩了洛阳罢了,又何须担忧。如此一来,朝廷想要出关平叛,只有临晋关、河东郡、上党郡和河内郡、赵国交界处的几条溪谷可以通行了。人常说,‘绝成皋之口,天下不通’,我们凭借雄踞三川之地的成皋险关,再召集崤山以东各郡国的军队响应,还愁大事不成吗?”
伍被摇了摇头,叹气道,“臣只能看出这样做的灾祸,而丝毫看不出有成功的可能。”
淮南王闻言,有些恼火的说道,“左吴、赵贤、朱骄如等人皆认为此计可行,十有八九会取得成功,偏偏你认为有祸无福,是为什么?”不等伍被解释,刘安继续说道,“陈胜、吴广当初无立锥之地,仅凭一千多人在大泽乡起事,结果振臂一呼天下群起响应,等军队西行抵达戏水之时,已有一百二十多万人相随。如今我的封国虽小,仍可征发十几万人,而且都非被迫戍边的乌合之众,所持的武器也不是木弩和戟柄,您根据什么说起事有祸无福?”
伍被耐心解释道,“从前秦王朝暴虐无道,残害天下百姓。朝廷征发民间万辆车驾营建阿房宫,又收取百姓大半收入为赋税,还征发闾左贫民去远戍边疆,弄得父不宁子、兄不便弟,而且严刑苛法,百姓早已难以忍受,对朝廷怨恨极深,因此陈胜起兵之后,天下人立即响应。然而,如今陛下治理天下,统一海内四方,泛爱普天黎民,广施德政恩惠,天下臣民无不心悦臣服,而且大将军卫青也不是秦将章邯、杨雄等人可比的。况且,大王您的军队还不足吴楚的十分之一,天下又比秦朝时安宁万倍,因此,大王您以陈胜、吴广反秦来自喻,显然不够恰当。”
刘安眉头紧锁,虽然伍被说的话不是自己愿意听的,但不可否认的是,伍被的话十分有道理。半晌之后,刘安又问道,“难道就没有一点成功的可能吗?”
伍被见刘安仍然不肯放弃,只好说道,“实在不得已的话,我倒是有一条愚计,或可一试。”
刘安一听立即来了精神,连忙问道,“什么计策。”
伍被说道,“当今诸侯对朝廷没有二心,百姓对朝廷也没有怨气,因而起兵绝无胜算,想要起兵取胜,就必须让诸侯和百姓对朝廷心存怨恨。朔方郡天地广阔、水草丰美,朝廷虽然已经大量迁徙百姓,但仍然难以充实该地。因此,臣以为可伪造丞相、御史写给陛下的奏章,请求再迁徙各郡国的豪强、义士和罪犯充边,凡家产在五十万钱以上的人,也都举家迁往朔方郡,并征发士兵监督、催迫他们如期到达。再伪造宗正府左右都司空、上林苑和京师各官府下达皇上亲发的办案文书,去逮捕诸侯的太子和宠幸之臣。如此一来便会民怨四起、诸侯恐惧,然后再派说客四处游说他们造反,或可侥幸成功!”
刘安闻言,兴奋的挺身而起,来到刘安面前,“此计可行”,说罢,拍了拍伍被的肩膀,安慰道,“您的顾虑虽然有道理,但在我看来,成就大事固然有难度,但也不至于太过艰难。”
伍被离去之后,刘安便按照伍被的建议开始行事,他命令官奴进入王宫,加班加点的赶造丞相、御史、大将军、军史、中二千石、京师各官府令和县丞的官印,临近各郡国太守和都尉官印,以及朝廷使臣和官员所戴的官帽。此外,刘安还派人伪装成因罪逃离淮南国的样子,潜入长安城,接近大将军和丞相,打算等到自己发兵之后,刺杀大将军卫青,并说服丞相臣服,从而增加谋反的成功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