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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水心是个干巴瘦儿,体格子风一吹就倒,嗓门子却是异常嘹亮。

有刺客,夫人被劫走了!

小姑娘的惊声尖叫,吓跑了一群鸟儿,招来了一群侍卫,只有小凳子转身往内室跑去。

七八岁入皇宫,跟过大大小小十来个主子,受过屈,遭过罪,享过荣光。见过无数阴谋诡计,尝过不少酸甜苦辣。

小凳子的脑袋不是平常人的脑袋。

怎么可能有刺客呢?

不去正屋,摸去了厨房?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真的来了刺客,精心设计了一场刺杀,一定是干脆利落剁了未公公。

哪个权贵无聊?哪个刺客白痴?闯进层层关卡,只为了杀一个普通女人?

毕竟未公公对未夫人的保护天衣无缝,除了近处伺候的几个心腹,无人识得未公公的心尖宠。

再说他们的未夫人,今早的笑容明媚,比往日鲜艳自在。

他们的未公公,昨晚一嗓子短促的惨叫之后,再也没了声息。

其中诡异,来不及细想,小凳子闯入内室,一探究竟。

“公子……”

“这……这……怎么啦?”

第一眼瞧过去,一切如常,薄薄地纱帐低垂,未公公的身影安稳地躺在床榻上。

再往前走几步,第二眼瞧过去,他才发现不对劲儿。未公公躺得太老实了些,像一根木头,直挺挺地瘆人。

小凳子撩开纱帐再瞧,不受控制地惊呼:“哎呀!”

这是咋地啦?

俊俏贵公子一夜之间变猪头,玩得这么花花儿吗?

你瞧瞧,那嘴角,还淌血呢!

眼眶里的水汽还没散呢!

脸蛋儿的红肿,脖颈的抓痕,无不诱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香艳”吧?

纱帐滑落,小凳子高举手臂,半张着嘴,泥塑一样傻呆呆站立着,只有一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惊奇,疑惑,原来如此,恍然大悟,什么情绪都有,精彩极了。

公子,您舒服吗?

这么花花儿的玩法,是未公公出的主意,还是未夫人私下的爱好?

小凳公公就是在太监堆儿里长大的,什么玩法都见过。弄出伤,见了血,都不稀奇。他还时常为被害者捏一把同情泪,骂那些伤人的同僚是畜牲。

任他见多识广,就是没见过哪个太监往自己身上使劲儿的。还下手这么狠,专门往脸上招呼,这是打算第二天不见人了吗?

再说未夫人,今早出门时,笑意盈盈,脚步更轻盈,哪里像折腾一宿,受尽迫害的。

没见过,也没想到,俊俏儿郎,君子如玉,不染凡尘的未公子,在闺房里是另一个模样,喜欢被虐……

“嗯……嗯?啊………”

未轻煦活动了一下手脚,稍稍有些知觉,清清了嗓子,也能发出几个单音。再把凌厉的目光转向小凳子,自然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想入非非”。

奈何虎落平阳被犬欺,未公子不能起来打人,也没办法张口骂人。仅凭着杀人的目光,奶狗子一样的哼唧,根本不能打乱小凳子的胡思乱想。

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侍卫询问:“未公公还好吗?”

“啊……好,好着呢!”

小凳子回神,连忙挡住未公公的脸,掩着纱帐,急声吩咐:“调集所有人手,沿着各个下山的小路,加快搜寻夫人的踪迹。”

“是!”

脚步声再次远离,小凳子转身搀扶未公公,心中已然有了比较贴合实际的猜想,遂是问道:“公子,这是夫人下的手?她是记起了什么?自己跑了?”

未轻煦垂着眼睫,木偶一样,任小凳子摆布。

这种样子就是默认,夫人没有危险。

平日里,未公公对未夫人看得眼珠子一样,一会儿不见就要问,两会儿不见就得寻。

虽然此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是,男人的眼神里,没有焦急,只有隐痛。想来是他的谎言被戳破了,紧接着又被抛弃了,只顾着黯然。

小凳子不再多问,打水,找药,认真服侍主子,尽量恢复他的丰神俊朗。

只有脸上的伤痕麻烦,可不是洗一洗,擦擦药,一天两天好得了的。

小凳子偷偷感叹,他家夫人的确不是寻常女子,那是一点没留情,也没收力。真把九千岁当狗打的能人,茫茫世间,不知道还能否找出第二个来。

两刻钟后,搜山追踪的侍卫们回禀,没有发现蛛丝马迹,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

“不用找了!”

未轻煦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平静,安坐在铜镜前,抚摸着脸上的肿块和划痕,淡淡说道:“岁晚说过,一年半载的……都不想看见我……”

小凳子本想劝几句,又不知从何劝起,张了张嘴,正犹豫着,就听窗格下传来一阵哭嚎声。

“啊呜……我家夫人多好的人呐!在你们眼皮底下被劫走了,你说你们天天挎个大刀,牛气冲天的,到紧要时候,什么用都顶不上。”

“还有那个没良心的,整日里夫人长夫人短,亲亲热热,都是假的。大难来时,就当缩头乌龟,丢下我家夫人不管。找了一遍就不找了,你说你是怎么忍下良心的?”

“我家夫人整日围着厨房,养你的胃口。穿梭在医馆药铺,给你赚银子。她的好你都忘了吗?白白让你享受吗?你当个大官儿,找个人都找不着,你怎么好意思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装也得装一阵子呀!”

“你们给我等着,等我见了真姨,我就要告状,你们对我家夫人不好……”

小凳子害怕小水心惹恼了未公公,连忙迎出来,小声劝慰:“你别哭,也别闹,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夫人没有危险……”

“啊?”

小水心止住哭声,眼泪汪汪,抽着鼻子,追问道:“啥……啥意思?”

小凳子低头,拉过小姑娘的胳膊,凑近她的耳边,仔细交代:“不知夫人何时恢复了记忆,心中有怨,对公子十分不待见。今早的情形,是夫人自己出走,自然是没有丁点危险的。而且,以咱家夫人稳重的性子,必然是策划多时,各方周全,不会让公子轻易找到她的。所以,这事儿啊……不能着急……”

廊下阴凉,红墙绿窗,小姑娘的眼泪晶莹剔透,噼里啪啦往下掉,分外可怜。

有些话,越劝人越开怀,但有些话,越劝人越伤心,这个度不好把握。

小凳子的话音一落,小姑娘的嘴巴大张,比先前哭得更惨了。

“啊呜……”

“夫人什么都知道了,连我也一块膈应呢!要离家出走都不带着我,夫人是嫌我没用吗?”

“我的确是没用啊,不会看人脸色,脑子反应慢,体力也跟不上,学功夫这么些时日,还一个人都打不倒呢!哎呀,我是没用的呀,夫人不要我了,这么好的夫人都不要我了……啊啊……呜………”

“啊呀……别哭了……别哭……”

未公公比你还难受呢,听你哭,心烦了,派人剁了你,可怎么好?

小凳子手忙脚乱,哄也哄不好,再往窗内一瞧,未公公更让人操心,死人一般,坐在镜前一动不动。

哎呦!夫人呐!您去外面溜一圈儿就赶快回来吧!留下这么两个大冤种,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一边是阳光灿烂下的哭声震天,一边是阴暗屋子里的死气沉沉。

小凳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一阵闹心巴拉之后,选择了放赖。

爱咋咋地吧!小姑娘的伤心,哭一阵儿就好了。未公公的难过有点……深刻,但也不至于寻死觅活。

实在不行,消停两天,找个先生算算命吧!

未公子身残已是不能更改的事实,婚姻方面,也是光杆的命吗?能不能写个符,念个经,破破?

娶了一个跑了,骗来一个又跑了,下一个还会跑吗?不是……还有下一个吗?

小凳子思绪乱飘,随时注意着未公公的动静。

未轻煦一言不发,坐累了就去躺着,躺累了就睡一觉。

睡醒一觉,天已经黑了,收拾收拾出门,爬到山顶去看星星,一看看到天光大亮。

第二日继续窝在屋子里,坐着,躺着,睡觉,天黑再次爬到山顶去看星星。

一连七日,未公公如行尸走肉,小凳子却是心惊胆战。

要知道,一个人遇着事儿不哭不闹是最可怕的。未公公话也不说了,连脾气都不发了,岂不是更可怕?

虽然未公公从前也不乱发脾气……

小凳子就是心里没底,不知道跑了一个媳妇儿,又跑了一个媳妇儿的男人,怎么哄才好?

幸好还有一件事值得高兴,未公公的容颜焕发了新的光彩,能够见人啦!

到了第八日,活死人也终于开口说话,正常主持事务,并且加快赶路回了京城,第一站就是去见余夕真。

“真姨,我后悔了,不该那么糟践自己……”

“我生出了妄想,想和岁晚朝夕相伴,白头到老,是不是很自私?”

“寻常服用的羽化散,只是叫人成瘾体弱。我配的羽化散,能够侵蚀人的五脏六腑,缩短寿命。”

“那个时候,我是真的不想活了。我在用羽化散麻痹神志苟活,也在用羽化散行慢性自杀之事。我无法接受自己不男不女存于人间,我不认为自己还是一个人。”

“遇见岁晚以后,我的想法变了,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若是没有外力摧折,好好调养,十几年……还是能活的吧!”

“可是……真姨,我配不上岁晚,我哪有脸面,求她与我相守,我什么都给不了她……”

“我不能耽误她的青春……”

“但我想活着,想让岁晚陪我活着……”

“我想在我活着的时候,岁晚是我的!”

“真姨,你看看,我多么贪婪,多么无耻……像我这样不能算人的人,居然妄想让美玉无瑕的岁晚陪我半生残缺,妄想霸占她的锦瑟年华,霸占她的余生记忆!”

“有时候,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不能完整的活着……为什么又生了贪念,不舍得死去?”

那一日秋凉渐起,檀烟袅袅,未轻煦说了很多,余夕真没有给出半字回应。

各人有各人的因果,谁也难说对错,顺其自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