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倒也是热闹。
浮冥作为前宗主坐在主位中央,现任宗主陈归并不在此,他的修为还不足以抵抗神弃之渊内部的污染。
主座右侧空了出来,是留给楚渐离的。剩下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搬着小板凳围着主位坐了一圈儿,外头一有动静,那些个脑袋就齐刷刷地转过去。
顾影斜坐在君婉坐着的椅子扶手上,正垂眼看着手里嘉陵水色的长剑,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闻楚渐离到来,她这才抬起头看过去。
青年一身缀金玄袍,墨发高束,瞧着风神俊朗,只是眉眼之间疲色难掩,有些许风尘仆仆的模样。
晏予跟在他身侧,寸许的距离,只是步伐稍轻,似乎有些气力不足。
而后就是穿着一身黑的归星和走在他前头两步的段云尘。
顾影皱眉看着晏予:“伤成这样还往这儿跑?你不要命了?”
楚渐离赞同点头:“就是!怎么说都不听!”
“魔族情况很差?”顾影问道。
魔族的消息封锁得厉害,外界甚少得知相关消息,除去内部似乎有一波魔尊位置的变动以外,其余的便是一片空白了。
晏予轻轻摇了摇头:“目前来说境况还算好,魔族体魄强大神魂坚毅,如今出战的魔物甚少能影响到魔族。但这些东西就像杀不尽的蝗虫一般,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好在有能力继承魔尊之位的后生已经挑选出来了不少个,即使我们这些老家伙战死了,也是后继有人。”
顾影眸光沉沉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倘若你决定好了。”
晏予点头轻笑:“自然。”
楚渐离默默攥住了晏予的袖子,晏予笑看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
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就像人与人之间总要有离别那样。
所以当听到顾影念出留下的人员的名单时,被留下的君婉与楚渐离纷纷出声抗议。
“我不要!”君婉鼓起脸,“为什么我要留下来?我已经是破虚大圆满了,半步渡劫,为什么要留在安全的地方?”
楚渐离没有多说什么,但他站起身,和君婉一同目光灼灼地看着顾影,眼中的意思很是明显。
他也不愿留下。
留下固然意味着安全,却也意味着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前仆后继。那或许是一场十死无生的结局。
而被留下的,总是最痛苦的。
顾影看着他们两个,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温声道:“你们知道的,我向来不愿意做那些教我难受的事儿,这委屈我只好让你们两个来背。”
“我们不一定会死,但咱们这些人里,也是必然要有人留下来的。”
君婉期期艾艾地上前一步,抱住了顾影的腰,把脸埋进好友怀中:“我就不能是跟着去的那个吗?你就让楚渐离留下来啊!实在不行,咱们家也不是没有别的小辈了,那苏诚和照影,还有你们长恒现在的宗主,实在不行,余宗主燕宗主,王毓师姐,林步卿他们,都留下来好啦!”
她说的是余岁淮和玄造府的掌门燕临。
王毓抱着琴和落七弦并排站在角落,闻言上前一步:“我得去,我是音修,我的琴能帮忙稳住修士心神。”
落七弦不在他们之列,但他也随着王毓一同站了出来。
其实君婉很清楚顾影做下的选择,她只是不甘心。明明她也是强者,却要被其他人保护在身后,甚至那些“保护”她的人里还有修为比她低的,她就更不甘心了。
楚渐离也是同样。
可有些事,这个世界上就是会有这样的事,即便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
·
出发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阳光照在每个人身上,仿佛为他们披上了一层金色的战甲,扬起了属于英雄的风帆。
无数灵剑灵宝腾空而起,载着他们的主人冲向漆黑深邃的“高山”。
楚渐离与君婉并肩站在城墙上,目送他们远去。
神弃之渊早有人先一步莅临。
一身素白长袍的霰雪悬于半空,周身灵力激荡,漆黑的长剑玄雾在她的身后变得巨大无比,剑刃直指那高耸“山峦”上盘踞的心脏,风雪凌冽,刺骨生寒。
她身上有许多血痕,容色也有狼狈,但霰雪依旧挺直着脊背,剑影一道又一道,尽数招呼上那颗心脏。
心脏也显出斑驳的痕迹,但那些痕迹总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王毓毫不拖沓地翻出她的琴,她身边的落七弦也同样盘坐在地,铮铮琴音瞬间在这空旷的神弃之渊回荡起来,霰雪感到自己的精神一振,她下意识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便瞧见携着生杀向自己冲来的顾影。
以及那之后一个又一个,带着笑容,悍不畏死的生灵。
“前辈,你偷跑啊!”晏予化作巨大的原型,霰雪几乎只有他一只眼睛的高度,巨大的魔族朝她咧开嘴笑,露出锋锐的尖牙。
“师叔祖。”叶惜跟在顾影身侧,她朝着霰雪轻轻点头,一尊大鼎被她如同拎着什么菜篮子似的拎在手里,“久等了。”
“师尊真不够意思,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到这里来!”段云尘笑嘻嘻地凑到霰雪身后,一剑挥开蹦跶上来偷袭的魔物。
鸣岚提着剑,已经冲向了那颗心脏:“慢聊啊师尊师弟,我先上了!”
浮冥紧跟在他身后:“可不兴偷跑啊鸣岚师兄!”
顾影的剑后来先至,越过师兄们先一步撕咬在那颗心脏之上:“不好意思,第一剑是我的。”
心脏上立即多了一道伤口,鲜血喷涌而出,落在地上,那些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的魔物们似乎被那鲜血吸引,瞬间不再关注他们,而是朝着那滩血一拥而上,争抢着舔舐落在地上的血液。
忽而一道血淋淋的身影迅捷而至,落在顾影面前,抬起手狠狠敲了她的额头。
是江枕月。
以顾影如今的能力,她完全可以躲开,但她没有,任由江枕月黑着脸敲自己的额头,然后挥手丢给江枕月一个清洁术。
他们似乎不是来参与这场最终决战的,倒像是一起出游的同伴,在旅途中吵吵闹闹。
那颗心脏依附“高山”生存,似乎没有攻击的能力,但祂周围的那些魔物都不可小觑,却也似乎与祂并不同心。魔物们分食祂的血,汲取祂的力量,鸣岚和浮冥的攻击先后而至,也在心脏上落下伤口。
更多的鲜血洒落在地,魔物们的争夺也更加激烈。
霰雪看着这一幕,她试探着再次分去一道剑影落在那心脏之上,剑影割裂心脏的躯壳,同样带出浓紫的血液,霰雪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
之前没能砍出任何一道深可见血的伤口这种事,果然不是自己的原因。
心脏瞪大了祂的眼睛,那唯一的,猩红的眼睛带着恨意与杀意,安安静静地瞪着他们。
顾影他们戴着屏蔽法器,才不在意,他们来的人够少,带的屏蔽器够多,顾影还分了两个给霰雪和江枕月。
此时此刻,虽然屏蔽器发出了咔擦咔擦的破碎的声音,但好歹撑住了没有立即碎掉。
心脏见无法影响他们的神智,很快放弃了瞪眼的弱智行为,祂眼珠一转,被祂瞧上一眼的魔物们便纷纷站起来,不情不愿但身形迅捷地扑杀上来!
同命蛊杀不死那颗心脏,但心脏之下的这些魔物可不一定。
王毓一手拨动琴弦,一手拎着一只兔子,在看到顾影比出一个“ok”的手势之后,眼也不眨地捏断了兔子的脖子。
扑杀而来的魔物们嘶吼着,在兔子死亡的瞬间失去的生机,又在生杀幽暗的剑光下,化作纷飞的碎屑。
第一枚屏蔽器破碎了。
“一个只能支撑一柱香的时间啊。”浮冥摇头叹气,“那我们最多还有三个时辰。”
林步卿看着手中破碎的屏蔽器,在那颗心脏与众多强大魔物的影响下,这个屏蔽器能够支撑的时间远比他们预估得要早得多得多。
单独对上心脏或者其他高级魔物,或许真的可以支撑一个月三个月,可神弃之渊扭曲的力量太过浓郁了。
叶惜震动手中那尊巨鼎,属于天道的气息逸散出来,笼罩在他们身周:“加上我的庇护,足够了!”
霰雪看着他们,看着身后那一个又一个不惧生死的修士们,他们所有人的信念拢聚在一起,似乎变成了什么神秘又强大的力量,在铮铮的琴音中,融进了她的血液里。她举起剑,玄雾也闪烁着再次回应了她。
于是生灵与恶灵厮杀在一处,漆黑的光影与绚烂的星芒交织成混杂的颜色。有人在强大的力量波动里被掀飞出去,又很快回到他原来的位置。
战歌高昂,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使命,他们斩杀围拢在心脏周围的庞大魔物,他们诵念诛魔的咒文,他们身形挺立,在漆黑的天幕下散发光芒!
叶惜手中的鼎在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信仰之力的托举下升入半空,来自天道的纯净灵力从鼎中源源不断地填充进这片土地。
生杀散发出纯粹的白光,光芒过处,这片死地短暂地开出了纯白的花,那花却又很快在浓厚的污染中枯萎凋零。
不知何时,叶惜抛却了人类的身形,化作了无形的风。
不知何时,顾影已携带着那尊巨鼎,悬立在那颗心脏正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