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郓城县而出,沿着运河一路向南而行千八百里,便是享有漕运枢纽,盐运要冲美誉的淮安府,也是凤阳巡抚和漕运总督的驻地。
尽管前任漕运总督李三才已是离任多年,朝廷也迟迟没有委任新的凤阳巡抚,但这座漕运枢纽依然运转的井然有序。
放眼望去,太阳已是渐渐落山的府城灯火通明,城内纵横交错的河道中满是游船,平静的水面也在周遭坊市灯光的映射下显得波光粼粼。
坊市中,人流如织的贩夫走卒将宽敞的街道挤得满满当当,各式各样的呼喝声和叫卖声不绝于耳,好不喧嚣。
与千里之外,流民遍地的齐鲁大地相比,此地乃是真正的人间天堂,瞧不出半点灾荒年景的样子。
沿着纵横交错的河道一路往城中而行,越过气势恢宏的巡抚衙门和\"漕运总督府\",便是一座座规制气派的宅院,门前各自立着数名身着短衫,腰间藏有棍棒的壮硕家丁,无形的威慑着偶尔路过的行人百姓。
此地,便是淮安府城最为\"金贵\"的地界,因为闹中取静,向来被城中的富绅豪商们所推崇。
凡是能够在此居住者,非富即贵。
...
此时在街道东头,有一座门楣高耸的宅邸,簇新的朱红匾额上的\"刘\"字格外刺眼,与府邸门前的铜狮显得格格不入。
如若在国朝初年,如此明显的\"逾越\"定然会招来御史言官的弹劾,但两百余年的时间过去,诸多所谓的\"规矩\"早已名存实亡,更何况这宅邸的主人并非官场中人。
不过虽然没有官身,但凡是在淮安府生活过一段时日的,却大多都听说过这宅子主人的名讳,寻常人等不敢招惹。
这淮安府乃是漕运枢纽,一年到头无数漕船来往于此,久而久之便诞生了一批依托漕运而衍生的\"水耗子\"。
起初的时候,这些\"水耗子\"只是仗着虚张声势,兼之本地人士,对外地至此的行商们打打秋风,平日里各行其事,并没有明确的从属关系。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淮安府的\"水耗子们\"便被整合到了一起,领头的便是这宅子的主人刘大。
靠着麾下人多势众,这刘大居然传奇般,由早年间的青皮无赖,一跃成为淮安府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仅有了正经营生,还硬生生从其余富绅豪商的手中抢到了几艘漕船,在运河上做起了买卖。
不过据一些市井传闻,这刘大背地里还是做着\"水耗子\"的营生,负责对初来淮安府或者在运河上跑船的商贾们私自收取\"份子钱\"。
凡是主动交了这份子钱的,至少在南直隶的地界上,绝不会有人再去随便找麻烦,即便有不开眼的泼皮或者走投无路的盗匪们无中生事,这刘大也能负责解决。
总而言之,在有关于漕运的事宜上,刘大多少还算个人物。
...
府邸深处的官厅中,已是许久不曾\"厮杀\"的刘大身着一身得体的长袍,保养极好的面容上泛着一抹阴冷的笑容,伸手从身旁婢女手中接过冒着滚滚热气的香茗,并仰头将其一饮而尽。
早在上个月的时候,朝廷要在南直隶一并推行\"税课司\"的旨意便正式颁发到了淮安府,不过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富绅豪商,都没有将其当回事。
毕竟这南直隶自国朝初年以来便是大明的经济命脉,谁敢轻举妄动,遑论是提高商税,这等足以牵扯到千万人利益的大事。
只是随着天子正式下旨允准各地吏员转官,且南京的\"国子监\"士子们也可通过考试,报名成为税课司大使,淮安府本是作壁上观的富绅豪商们方才逐渐慌乱起来,意识到紫禁城中的天子怕是要动真格的了。
说实话,如今大明的商税远低于前宋,南直隶富甲天下,纵使按照规矩多交些赋税也没什么打紧的。
只是大家伙早已习惯了当下的赋税,凭什么还要多缴纳银两?
想到这里,刘大的眼中便是寒芒一闪,扭头朝着官厅中陪坐的两位\"行首\"吩咐道:\"如今世道愈发乱了。\"
\"水面上也总不安稳,我看往北直隶运的漕粮也该缓上一缓了..\"
虽说千八百里之外的人间炼狱眼下还全然没有影响到众人脚下的淮安府城,但刘大等人却是对山东流民的情况了如指掌,神情很是严肃。
听得此话,在场的两位\"行首\"便是一愣,心道这是个什么说法?
他们本以为这刘大深夜相召,是打算针对官府提高的赋税,将日后的\"份子钱\"也动上一动,但暂缓往北直隶运粮又是个什么意思?
他们这些人不过是依托漕运而生的\"水耗子\",至多也就在水面上有些分量,而远远无法与那些真正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比拟呐。
这漕粮何时运抵北直隶,哪里是他们能够决定的?
像是瞧出了眼前两人心中所想,刘大把脸一沉,便是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命令道:\"听命行事就是了,这都是贵人们的吩咐..\"
嘶。
倒吸凉气的声音响起,在场两位\"行首\"跟这刘大共事多年,但还是第一次从其口中听闻\"贵人\"的存在。
\"刘大,\"稍作沉吟之后,在场的行首仍是迟疑道:\"这漕粮可不比其他,千万别闹出事啊..\"
今时不同往日。
当今天子继位不过一年有余,却是先后对辽镇建奴和西南土司动兵,对内又接连整治了勋贵和桀骜不驯的藩王,谁敢小觑?
以天子年轻气盛的脾气秉性,他们若是将事闹大,只怕不好收场呐。
\"哼,怕甚..\"以刘大的精明,自是知晓眼前二人的顾虑,转而不屑道:\"如今山东流民遍地,就连凤阳等地也有流民背上。\"
\"我看用不了多久,山东就要彻底乱起来了,朝廷哪有功夫理会我等?\"
这可是\"贵人\"亲自交代下来的大事,他们只需要从中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即可,有何顾虑?
见刘大言辞灼灼,在场的两位\"行首\"虽然依旧心有疑虑,但终没有继续出声,只是沉闷的点了点头,便转身告辞离去。
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他们听命行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