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客斋等了一个时辰后,叔白便述完职赶来了。
我们三人在二楼窗边落座,一时间皆有些默默无言。
“叔白,这杯庆贺你大胜归来。”魏冉端起酒盏向白起敬去。
“多谢阿冉。”白起举樽相撞。
“行军艰苦,你看起来瘦了很多,要多用些。”我将面前的炙野山鸡推向他。
“多谢媛儿。”白起清浅地笑着,冲我点了点头。
终究还是有所不同了,从前的我们,何以会客套至此。
“叔白,作为亲人兄弟,没有等你归来我们二人便成婚了。”魏冉再度倒满酒樽:“这一杯,算作我们夫妇向你的赔罪。”
“何来赔罪之说,婚期向来不容更改,是我没那个运气,总是晚了一步。”白起自嘲地笑着,仰头一饮而尽。
“叔白…”他如此自苦的模样,叫我如鲠在喉。
“媛儿、阿冉,你们不必觉得有愧于我。”白起兀自轻笑着:“这世间事就是如此,一步落后步步落后,皆是我的命数罢了。”
“叔白,不可妄自菲薄,你胸怀大志,不能只因…”我斟酌了一瞬,还是说出了口:“不能只因儿女情长,便让自己陷入颓丧的心态啊。”
“难道你忘了在临风涯谷底时,你曾对我说过的话吗?”
“保家卫国,舍身为民,不使国土流失分毫,不使百姓任人欺凌。”我鼓舞着他:“说着这样慷慨激昂之词的你,才应该是大秦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武安君白起啊。”
我看了看魏冉,牵住他的手:“即便是当着阿冉的面我也必须要说,情爱固然是可贵的,可比情爱更可贵的事,这世间也还有很多。”
魏冉回望着我,眼里的光一瞬欣赏,一瞬哀怨,一瞬爱怜,接着伸手宠溺地揉了揉我脑袋。
白起先是几分怔愣,随后蓦地笑出声来。
“是我狭隘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所作所为,竟还比不得媛儿一个女子心胸开阔。”
“不是心胸开阔,而是陈述事实,更是担忧于你。”我真诚说道:“你和阿冉对我而言都非常重要,只是这份重要,来自于不同的感情而已。”
“听见了吗叔白,我这个夫君,和你这个兄长,在她心中是同等的地位。”魏冉勾唇,状似不满地睨了我两眼。
“你就别酸了阿冉。”叔白脸上终于扬起发自内心的笑容:“你们如今已是不可拆分的夫妻了,还吃我的醋做何。”
一阵清风从大开的木窗中吹来,先前愁闷阴郁的氛围也一扫而空。
“此次行军都还顺利吗?又得了多少赏赐啊。”见气氛欢愉起来,我开始打趣儿着白起。
“自是顺利的,义渠早已乱作一团,我和司马兄,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攻下了庆阳。”白起笑道:“至于赏赐嘛,我本就是不在意的。
“况且从前攒的那些体己,也够给媛儿你作嫁妆的了。”
“何意?”这话不禁让我狐疑:“难道大王没有嘉奖于你吗?”
我看了魏冉一眼:“不是说军功都是按首级来算的吗?”
“凭你的实力,总不可能一个人头也没拿到吧?”我又看向白起。
他们二人对视了一会儿,白起率先开了口:“以我如今的官职,赏赐要不要都无妨。”
“司马错呢?”我的心沉了下来:“司马错的赏赐是什么?”
“封国尉,统诸军,享千石。”他轻声答道。
呵,这就开始了吗?这些压制和猜忌,终于不可更改地到来了吗。
“媛儿,你别多想,我与司马兄情同手足,无论谁受封都是一样的。”叔白毫不在意地笑道,替我和魏冉一人夹了一箸菜:“快吃吧,好好的膳食都放凉了。”
“先用膳。”桌案下的手捏了捏我的大腿,捏得我一颤。
我转头对上魏冉晶亮的眼眸,无语地冲这厮翻了个白眼儿,真是个不老实的。
可心下却旋即又忧虑起来,我看着安坐于我身旁的二人,我究竟该如何是好呢?我什么也帮不了他们。
上次告诉白起提防范雎,反倒致使他们二人矛盾加深,我绝对不能再在他们面前谈论司马错了。
况且司马错效忠于他的君王本身并没有错,即便三番两次泄露我们的消息,也始终都藏在暗处,我并没有实质的证据,来证明他会对我们不利。
阿稷果然越来越成熟了,安插眼线、培养势力、逐步打压,每一招都走的游刃有余。
用完膳与白起作别后,我心事重重地跟在魏冉身后回府。
午间阳光明媚,我任由他牵着漫步在长街上,连路也懒得去看。
“吁!”
“啊!小心啊!”
神思恍惚间,声声喊叫从人群中传来,我抬头望去,只见我与魏冉对面,一驾车马正发了疯似的飞驰而来!
“媛儿!”
魏冉惊呼,揽住我极速向后退去,马车奔跑带起的风,擦着我们的衣角堪堪而过!
“受伤了没!”心有余悸地站定后,魏冉焦急地抓着我检查起来。
“我没事,你有没有伤到?”我也连忙翻看着他。
“真是万分抱歉啊。”一道娇柔的声音从轿辇中传出,文楚美丽阴毒的脸显露:“本宫这愚蠢的马夫,惊扰到国相与夫人了。”
“公主恕罪、公主恕罪!”马夫惊慌地跪地求饶起来。
“你想要恕罪很简单啊,去求求国相与夫人不就好了。”文楚撑着头靠在窗边:“看看国相与国相夫人,会不会大发慈悲啊。”
“国相恕罪、国相夫人恕罪!”那马夫听闻这话,立即向着我们膝行而来,一边求饶一边叩首。
魏冉将我护至身后,冷眼盯了他们一会儿,随后一声不吭地牵着我走了。
“魏冉!”被视而不见后,文楚气愤地在身后叫嚣着:“你不是总爱为这个女人出头吗?今日竟也舍得放过这大好的机会!”
“多行不义必自毙。”魏冉连头也没回:“你好自为之吧。”
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回了府,刚进屋便被他死死圈入怀中。
“对不起媛儿,都怪我没处理好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让你一次又一次的受她刁难。”他抱着我,语气中有浓重的鼻音。
“是我自己要走近你的,我甘愿受她刁难。”我轻拍着他安慰。
“不,我绝不允许她再刁难于你。”他牵着我到榻边坐下:“几次三番的忍她让她,已用尽了我全部的耐性,这一次…”
我凑上前去封住他的唇,将他要说的话悉数堵了回去。
阵阵蝉鸣中,他翻滚着将我压倒在榻上。
我的阿冉如今处境已是这样艰难,我如何舍得他再为了我与人冲突。
云雨初歇,我蜷在他怀中微微喘息,光影洒在他蒙了一层薄汗的额间,充满了莹润的色泽。
我抬手将细密地水珠替他擦干,心满意足地抓了他的手指握在掌中。
“好久没去拜访恩师了,媛儿明日陪我走一趟吧。”他捋着我的长发:“为我和荆尧授业时,恩师就已近七旬了。”
“那时他总念叨着自己命不久矣,或许见不到我与荆尧成婚生子了。”
“没想到,却也真的让他一语成谶。”
“好在我们已是夫妻。”我紧紧搂住他,唯恐他又伤心不已:“上次去时还有作假的嫌疑,这次是名副其实了。”
他在我鼻尖一吻:“对,名副其实。”
在城中买了许多的吃食用品,又唤了马车赶到天水山时,恩师的院中已升起炊烟袅袅了。
我们叩了门进去,一位大概三十多岁的大嫂正一边抱着孩子,一边烹饪膳食。
“公子?您来了?”那大嫂一见我们便笑着迎了上来:“这位姑娘,想必是公子的夫人吧?”
“正是。”魏冉点了点头,向我解释道:“这位是照顾恩师日常起居的陈大嫂。”
“陈大嫂安好。”我冲她笑着招呼道。
“夫人客气了。”陈大嫂手忙脚乱地说着:“公子与夫人快屋中就坐,老先生怕是还在打盹儿呢。”
“好。”魏冉答道,牵着我向里间走去。
“这位后生,你找谁啊?老朽好像不识你啊?”
方一进门,恩师便从榻上站起了身,困惑地望着我们二人。
“先生,晚辈是替荆尧前来探访您的。”魏冉对着恩师深深地叩首,我也紧跟着跪了下去。
“快起来快起来,你这后生真是奇怪,探访哪还有替代的。”恩师颤颤巍巍地将我们扶起,又寻了个蒲团坐下。
“说来啊,老朽那两个弟子,还不如你这素未谋面过的后生呢。”恩师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竟一次也不来探望老朽。”
“是,他们二人确实不孝。”魏冉垂首,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哎?你这后生怎可妄议老朽的弟子。”恩师皱起了雪花眉:“老朽的弟子只能老朽责骂!”
“是晚辈逾矩了。”魏冉立刻接道。
“媛儿,将带来的糕点拿给先生尝尝。”魏冉转头对着我说道。
“好。”我从一众物品中翻出了一个盒子,走到桌案边双手奉给恩师:“先生请用。”
“这位是后生的夫人?”恩师看了看我问向魏冉。
“是,是晚辈的结发之妻。”
“好好好,好的很啊。”恩师瞬间眉开眼笑:“你这后生是个有福气的,不像老朽那些个弟子啊。”
“授业半生,竟一个成家立业的也没有,老朽都这把年纪了,连个徒孙也没抱上,不知哪日就黄土覆面咯!”
魏冉闻言一顿,随后将目光向我探来:“先生一定要固养自身,总会抱上的。”
我脸一红,这个登徒子,怎么什么话都说!
正当我尴尬的手脚无处安放时,屋外传来了一阵婴孩的啼哭,我急忙借口去帮陈大嫂哄孩子,逃也似的出了屋。
“陈大嫂,我给你打下手吧。”看着陈大嫂如此忙碌,我连忙想接过她手中的厨具,却被她灵巧的一躲。
“这些粗活儿,哪能让夫人来做啊。”陈大嫂笑眼弯弯:“公子雇我们照料老先生,可是给了很多的银钱呢,幸得了这么一份儿差事啊,才能养活我们一大家子人呢。”
“是吗。”我低头一笑,就知道他心细如发。
“是呀,我们夫妇二人,已照料老先生近十年了。”陈大嫂乐道。
我不禁摇头苦笑,他的冷漠与倨傲,总让世人以为他是个冷心冷情之人,可结果,他却是最温柔、最良善、最傻的那个。
一言不发的在背后做着这些别人看不见的事,没人知道,没人在意,更不会有人铭记。
“公子与夫人成婚多久啦?可有准备养育孩儿了?”陈大嫂与我话起家常来。
“已近半载了,养儿育女之事随缘吧。”我不好意思地说道,怎么今日全是催生…
“是呀是呀,这些啊,全都凭缘分。”陈大嫂说着,端起托盘向屋中走去:“夫人快请进屋用膳。”
“好。”我点头跟上了她。
大概是我这身体太弱的原因吧,同那些刚成婚就怀孕的女子相比,我确实没什么子女缘分,前几日去赵大哥的茶肆铺闲坐时,听说赵大嫂又再次有喜了。
而我却连半点苗头都没有。
说来阿冉应该很喜欢孩儿吧,毕竟在这个时代,同他一般年岁的,早就当爹爹了。
进入屋中时,魏冉正陪着恩师对弈,他们你来我往地入了迷,午膳都放冷了才用。
“你这后生的棋艺是谁教的?颇有几分意思。”恩师赞许地看着魏冉。
“是位同您一样岁数的老先生。”魏冉再度叩首:“他待晚辈如亲如子,付诸心血教导多年、倾囊而授,晚辈感激涕零。”
“快起快起,你这后生倒是有情有义。”恩师扶起魏冉:“用膳吧。”
“是。”
与恩师分别时,步履蹒跚的小老头儿,孤身一人久久地站在院门口,凝望着我们渐行渐远的身影。
我和魏冉回首几次,他就冲着我们挥手作别几次,那时的我和魏冉还不知道,这竟是人生中、最后一次与他会面。
这人世间的面,果真是见一面少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