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正是万籁俱寂之时,而郭继克的书房仍旧亮着灯火。
他此刻双目微合,以一个放松的姿势坐在书桌后,他的脸在烛光映照下忽明忽暗。
倏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郭继克猛地睁眼看去。
只见门外进来一女子,肤白唇红,姿容绝丽,一身劲装,手提宝剑,正是他等了一夜的人。
“公孙将军,你总算来了。”郭继克并未起身,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云绫不答,转身合上房门,随即信步走到郭继克对面坐下,这才颔首道:“尾巴有些多,莫怪。”
说罢,不待郭继克开口,她直接将赵德明的腰牌放上书桌,又扬了扬精致的下颌。
郭继克探手取过腰牌,放在手中摩挲了几下,旋即徐徐说道:“这是赵德明临走前交给我的,言说他若回不来,便将此物交给公孙将军。”
闻言,云绫秀眉微蹙,问道:“他去哪儿了?”
郭继克沉默半晌,方才摇头道:“不知。”
“不知?”
“不知!玉麟卫自成体系,他究竟查到了什么我并不知晓,但我能猜到,他必然是冲着一个人去的。”
“谁?”
“傅昭玟!”
闻言,云绫凤眸微眯,眼中闪过一抹精芒,一瞬不瞬地盯着郭继克。
郭继克并未因云绫的逼视而流露出什么情绪,反而坦然地向后依靠,任由后者打量。
半晌,云绫深吸一口气,徐徐问道:“凉州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今日所为又是为了哪般?”
闻言,郭继克重新坐直身子,微微前倾,回道:“凉州已在大变前夕,郭某所求不过是个问心无愧罢了。”
旋即,他便主动交待起来,也为云绫揭开了凉州的冰山一角。
约莫三年前,凉州地界突然出现了一伙马贼,人数众多且行事狠辣,一旦出动从不留活口。
彼时一度闹得人心惶惶,刚刚到任的凉州都尉赵用节不得不亲自带兵前去剿灭,未曾想却大败而归,他本人还受了重伤。
此等情况下,时任凉州大都督吴勇和参军张晋宗自不能坐视不理,很快便又组织了一场行动。
结果,三千人出去,却只得张晋宗一人狼狈逃回武威,大都督吴勇殁于阵中。
朝廷因此降罪,张晋宗被锁拿回京,郭继克便是此时上任凉州参军的。
他与赵用节本是故交,上任后便筹谋着要剿灭这伙马贼为好友报仇,同时也算是一桩政绩。
然而,自吴勇死后,这伙马贼便销声匿迹了,好似从未在凉州出现过一般。
郭继克还当是马贼自知害了一任大都督,恐朝廷大军征讨,已作鸟兽散了,便也没有深究。
未曾想,三个月后的一天,傅昭玟竟堂而皇之地找上了他和赵用节。
随傅昭玟一同来的,还有那伙马贼的首领。
仇人相见,赵用节当时便动了手。
然而,他二人联手也未敌过那首领,反被对方制住喂下了一枚丹药。
事后,郭继克才知那伙马贼正是傅昭玟的手笔,为的就是寻机除掉吴勇。
吴勇一死,凉州短时间内群龙无首,给了傅昭玟暗中行事的大好良机。
郭继克和赵用节两人自不会轻易屈服,但傅昭玟却说让他们等一等,随即便带着那马贼首领离开了。
没过几日,时任凉州长史王正道暴毙,死状可怖,浑身布满了抓痕,深可见骨。
仵作说王正道是自己将自己挠死的,而郭继克却知道这定然是傅昭玟的手段。
果然,当日夜里傅昭玟再次出现,言明王正道就是死于三尸脑神丹之毒,而他喂给郭、赵二人的正是三尸脑神丹。
王正道的死状骇住了郭继克,也教赵用节胆寒,二人就此屈服于傅昭玟的手段之下。
不久,新任凉州长史房琬到任,郭、赵二人见了大惊失色,只因此人正是那马贼首领。
又过不久,新任凉州大都督也到了武威城,然而仅仅半月便被房琬暗中弄死了。
事后,房琬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个与大都督样貌相似之人取而代之。
在房、郭、赵三人的遮掩下,这个替身竟也安然地度过了将近三年。
听到此处,云绫的眉头已经皱出了一个“川”字,问道:“褚大都督到任,那个替身呢?”
“死了,回京述职途中死于马贼之手。”郭继克淡淡地回道。
闻言,云绫却是嗤笑出声,道:“又是马贼。”
“是啊,又是马贼。”郭继克颔首,苦笑道:“来无影去无踪,最是好用不过。”
沉默半晌,云绫正色道:“如今你们控制了凉州多少官员,军中又是个什么情况?”
郭继克沉吟片刻,回道:“这些年各州县主官都换上了傅昭玟安插的人,军中将领不好动,故而多是以拿捏把柄胁迫的。傅昭玟也通过手段往军中安插了不少人,有的已通过剿灭马贼之功升到了校尉。”
闻言,云绫垂眸,心中念头百转。
凉州的情况比预想的更糟糕,军政两方都遍布傅昭玟的爪牙,若是逼急了随时都能掀起一场叛乱来。
片刻后,云绫抬眼看向郭继克,沉声道:“你和赵用节能控制住多少兵马?”
“不足两成。”郭继克苦笑道:“这些年傅昭玟的人不断以重金结交军中将校,早在军中立起了山头,势力稳固得很。”
“那么,你和赵用节是何打算,欲要反正?”云绫又道。
“不错!郭赵两家世受皇恩,岂肯从贼!”郭继克正色,颔首道:“屈服亦不过是权宜之计,我们等得便是今日!”
闻言,云绫哂笑道:“权宜之计?若真不想从贼,怎不向朝廷告发,何致于今日凉州积重难返?”
郭继克面色一僵,旋即颓然道:“公孙将军,凉州已被傅昭玟掌控,我等若是告发,扳不倒他不说,只怕自己还得落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说到此处,他抬眼看向云绫,面露苦笑,继续道:“我等虽不怕死,却不得不为身后的家族考虑。”
闻言,云绫默然。
她不禁代入其中,若有朝一日她自认为正义的举动会给公孙家招致灭顶之灾,她还会去做吗?
念头一起,她便知道自己不会。
既然她自己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去苛责郭继克和赵用节明哲保身?
是以,她的脸色渐渐柔和下来,看向郭继克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温度。
“那么,今日你为何又要将这腰牌给我?”云绫问道。
“因为你是公孙云绫!”郭继克语气坚定地回道:“你奉旨而来,必是朝廷注意到了凉州的异样。凭你的本事和家世,我认为可以赌一把。”
“若我不成呢?”云绫又道。
“那也与我等无关。”郭继克回道。
闻言,云绫皱眉,眼神又冷了下去。
见此,郭继克赶忙解释道:“请公孙将军见谅!若将军成事,我们自是愿为朝廷尽忠,全力稳定凉州局面。但若将军不成······”
他的话并未说完,云绫却已听出了话中之意。
郭继克和赵用节不会正面对上傅昭玟,但在确定可以扳倒傅昭玟时,他们也愿意发动家族力量稳住凉州不乱。
云绫默然片刻,颔首道:“你们可以不出面,但本将需要支持时你们却不可推脱。否则,事后朝廷若追究下来,本将也不会过问。”
闻言,郭继克当即起身恭敬一拜,云绫却坐在那儿坦然受之。
郭继克他们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从贼就是从贼,云绫愿意在事后保他们便是天大的恩情,自然受之无愧。
双方就此达成协议,而后便是一些细节的商议了。
在云绫走时,突然出声问道:“你就不怕扳倒了傅昭玟,从此断了三尸脑神丹的解药?”
郭继克微微一愣,随即苦笑道:“一人身死与举族尽丧,孰轻孰重,我等还是分得清的。”
闻言,云绫定定地看了郭继克好一会儿,什么也没说,转身而去。
她不会告诉郭继克她已经请了自家五师姐研制三尸脑神丹的解药。
云绛那儿能否成功还两说,眼下显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若是解药研制出来了再说不迟,权当是给郭继克的惊喜了。
出了郭府,藏在暗处的燕十七和钱来便迅速现身跟了上来。
走过一条暗巷时,云绫隐隐嗅到了一丝血腥气,她脚步不停,只淡淡问道:“有尾巴?谁处理的?”
闻言,燕十七看向钱来,后者徐徐道:“是阴姹派的人。”
云绫瞥了她一眼,问道:“来了几个?尸首哩?”
“三个,后天境中品,尸首扔进了护城河。”钱来答道。
云绫微微颔首,不再多问,径直回了大都督府。
大都督府内,褚怀亮知道云绫要去做什么,是以一直在议事厅等着云绫回来。
见云绫回来,褚怀亮当即起身相迎,问道:“如何,可遇上危险?”
二人坐定,云绫这才回道:“褚师叔放心,些许小尾巴而已,不足为虑。”
说罢,她又将今夜在郭府的收获和盘托出,听得褚怀亮大皱眉头。
待其说完,褚怀亮才重重一叹,出声道:“未曾想凉州竟已糜烂至斯!”
见此,云绫出言劝慰了两句才说起后续的打算。
既然郭继克和赵用节有心归附,想必褚怀亮后续多多少少能够动用些大都督的权威了。
那么,她也是时候去玉麟卫衙门一探究竟了。
赵德明为何从未主动上报凉州的异常,最后又到底去了哪儿,这些或许就藏在玉麟卫衙门里。
得知云绫的打算,褚怀亮并未多言,了解玉麟卫的他只叮嘱云绫可以试着同赵德明的副手谈谈。
他始终相信玉麟卫都是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不会轻易屈服于任何势力。
云绫自然也是相信这点的,点头应了一声,二人便各自散去歇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