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左侧百十米,有碑林一片,名为“住心碑林”,历史久远,可追溯至建寺时期。
两人行至碑林前,见有赑屃驮一方石碑作碑林之首,上书“住心碑林”四字。
漱玉和住空沿着石道漫步。石道正中是一行石碑,总共十方,各书十心阶次:异生羝羊心、愚童持斋心、婴童无畏心......秘密庄严心。
石道左右是两行菩提古树,枝叶葳蕤,不知树龄几何。行走其间,有菩提清香飘逸。
住空说:“今日师父说了经中一则故事与我听,我学识浅薄,没有悟透。”
漱玉好奇心上来了,“什么故事?讲来听听。”
于是,住空耐心讲出:“在南篱之地,有一白姓女,于山间遇野莲一片,恰逢饥肠辘辘,于是采莲子为食,后又结庐而居,年年食野莲子,但到第七年,野莲只开花不结子。这白姓女居然心生怨愤,恨其心变,欲要挖莲根,以藕为食。
这时,一位老僧走过,问清缘由后,劝说道:‘野莲何曾心变?只因雨露太少,才不结莲子。它供你食用六年,恩德深厚,你却反伤它性命。非它之心变,而是你的心变了!’白姓女一听,泪流满面,心中顿悟,遂拜入老僧门下,后来成为了大名鼎鼎的白僧。”
听完这个“野莲心变”的故事,漱玉感受颇深,品道:“白姓女心变而不自知,将野莲的恩惠当作了理所当然,幸好憬悟及时,不然犯下错事,追悔莫及。”
住空问:“居士觉得是什么让她心变的?”
听到这个问题,她沉思许久,“是执着相。”当这三个词完完整整从她嘴里吐出来时,她猛地一颤!
住空被吓到了,连忙问:“你怎么了?”
漱玉兴奋非常,“没错,就是执着相。执着外物而异化内心,却不知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佛祖,无穷般若心自在,唯有破执才能得真我!”
听了这番话,住空若有所思,似乎找到了师父讲这则故事的良苦用意。
而漱玉,她也瞬间开悟。说来桎梏住她的,是对实力的执着,是对复仇的执着,而执着过深就给了心魔可趁之机,于是被放大了仇恨情绪,轻则影响心神,体病膏肓,重则反被利用,涂炭生灵。不能够破执,心魔便永远在,非外力可以剔除。
并且,她已经掌握到了破执的法门,那就是“白骨观”。
白骨观的要义就在于:脱去皮囊,无非二百零六骨;穿上衣裳,可有一万八千相。观美人如白骨,使我无欲;观白骨如美人,使我无惧。无欲无惧,可谓众生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若见无相如来,禅境自生。
疏通这些,她心神清明,胸腔开阔。她与住空两人走过碑林,反转禅院而去,俱欢喜。
翌日,她提请禅定辟谷,另请专人打理药田,拈花禅师答应了。
她着一袭风尘素衣,荆钗盘发,设下香障,端坐于第十碑“秘密庄严心”前,坐禅参白骨观。
开始十余日,住空经常来看望她,但她没有半点出定的迹象。后来,住空受具足戒,事务繁杂起来,只偶尔看望。数年过去,他只在年初来扫雪熏香,路过便看顾几眼。
时序轮转,一年更一年,漱玉在白骨观禅法中走出了很远很远。
第七十个年头,住空接任了方丈一职。
药师殿中,木鱼声声,磬音泠泠,真香已爇,宝鼎既成。他身披祖衣,项挂佛珠,面容庄严威仪,恭敬接过拈花禅师的碟册、衣钵,候立一旁。
拈花禅师年迈得像一个影子,在药师殿中进行了最后一次宣法开示。开示之后,他于高台上涅盘归西,脸上缀着笑容,感化了座下十余禅师,涕泗横流。
住空也哭了,抽噎得跟个孩子似的。但他很快平静了下来,领着众僧念诵往生经文:“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
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梵音萦绕在梁柱上,生生不息地吟唱着春生秋杀,生命平仄。
再后来,观心禅师、忘机禅师、寒灯禅师都先后往生极乐,住空这个小沙弥,成了真正的老人。
药王禅寺中涅盘的禅师们,都不选择火化,他们对生后变成搁放在祖堂的骨灰盒兴致不大,更崇信土葬,认为化身为土殖,是在回归天地。于是,药山上多了很多矮矮的坟头。
坐禅的第一百五十年,漱玉引来异象:她通体散发出金光,碑林毫光万千,药王禅寺的钟声长吟,檐上风铃自颤不息,慈航桥下的水梭花散发七彩光芒,洗心池中生出妙华莲花。
异象持续了一刻钟,惊动了全寺的和尚。他们来到碑林前,膜拜这位白骨观禅法大成的高人。
住空站在最前面,等待了很久,但没有等到她出定,只能摇头而去。
识海中的漱玉望着修出的丈六禅境发呆。自白骨观大成,禅境修出,心魔就消失了,仿佛不曾来过。
她记起佛经中曾描述的“黄金遍地”的佛国,一对比,这禅境又单调了些。
她想着该怎么利用禅境,最后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丈六禅境能不能融入识海呢?”
说干就干,她开始尝试将禅境与识海相融。这一试,就是三年。
这日,住空与法脉弟子在药田劳作,他汗衣湿透,远望见一个陌生人在禅师坟茔前祭拜,于是迈步前去。
走到十米外,他停下了脚步,瞪圆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漱玉转过身来,看见他,粲然笑着,“住空小和尚,还记得我么?”
住空已经上了年纪,但在漱玉眼中,小孩子罢了。他僵住了身子,仍旧说不出话来。
漱玉刻意反说:“住空小和尚成了方丈,怎么都不理人了?”
住空老眼湿润,沙哑说道:“你什么时候出定的?”
漱玉轻声说道:“也就一刻钟的样子。原本三年前就该出定的,可是因为一些缘故,又耽误了三年工夫。”
住空衣角拭去眼泪,喜形于色,“下山喝茶去?”
漱玉应下,“好啊。”
不等两人迈开步来,住空的几位法脉弟子赶了上来,见到漱玉不知怎么称呼。
但马上就有人认出了她,“是碑林下坐禅的那位高人!”
漱玉一听,噗嗤一笑,“这就是我在外的声名么?”
住空对法脉弟子玩笑道:“你们还不请高人下山,指点迷津!”
于是,众人一拥下山去,满山笑语欢声。
漱玉与住空吃茶长谈白骨观心得,又于凉亭中、花焰树下、碑林前设三场坛,与众僧同修白骨观。
几日后,她收拾了行李,见了住空一面。
住空心眼开明,感知她的来意,先开口问道:“你要走了?”
她点点头,“我已经修出禅境,该下山去了,万相红尘中、三千娑婆里,还有我该去做的。”她虽以居士身常住庙宇,毕竟不是佛修,眼下不能以青灯古卷聊度余生。
住空知道该说再见了,没有挽留,“也好,老衲去送送你吧。”
她答应了。
两人出山门,过慈航桥,在云雾结界前告别。
她取出当年拈花禅师赠予她的白骨观绢本,递给了住空,“这个你收下,上面记录了我修习白骨观的心得,你可以参考。”
住空收下了。他在身上摸索了一番,找遍僧衣里外,也没找出什么物什来,只有衣领处掉落了一片花焰树叶,应是路过时风吹而下,夹于衣领间,权当心意。这么想来,妙不可言。
于是,他就将这当作礼物送给了漱玉,“一叶相赠,居士莫弃之。”
她歆然收下,“那就多谢方丈了。”
住空合十:“叫老衲住空就好。居士,前路漫漫,多加珍重。”
她轻然点头,合十谢礼,“告辞了。”转身穿过了云雾结界,生怕眼角的朦胧被他看见。
这一场173年的禅中行,画上了完满的句号。
“药山,真是疗愈沉疴的宝山呢。”这是漱玉送给身后的话。
她离开时,一阵山风自药山吹来,穿过药王禅寺,花焰树叶沙沙而下,风铃叮咚作响。和尚们停下劳作,停下诵念,举目望向无形之风。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