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盈天,三人阵列,引得无数星空族人放下手头工作,极目观望。他们大多自出生以来,就未尝见过外人,何况是以一敌二的宏大场面?
在不计其数的灼灼目光下,堇荼面对压制了修为的魇主和元尊,丝毫不敢大意,持儒笔使出“文明执笔”,画出山河神迹,亘于两者之间。
魇主与元尊凌立半空,古井无波的淡定。元尊率先出手,他甩动紫金色长服,指尖一弹,飞出了一滴紫色液体,犀利如神芒,灿烂如星点,轻喝道:“光明无泪!”
这紫泪穿透堇荼绘画的山河神迹,携摧枯拉朽的气势汹汹而来。只见堇荼身形一闪,躲避了紫泪,它点在大野平芜上,掀起了一个三米深的巨坑。巨坑表面附着着一层紫色水膜,折射出幻彩水光。“光明无泪”准确度不高,但一旦挨中,不死也要剥层皮。
魇主见到堇荼躲开,中指上的一枚六芒星戒指轻轻一颤,“六芒之戒!”语毕,堇荼的顶上出现一个六芒星阵图,落下一道道极具穿透力的星光。
她神情凝肃,“大光明禅境!”禅境一出,却在几息间被星光融开,她立即调度始判道光,发出第二式,以太极柔力化开星光,这才接下了一技“六芒之戒”。
她面对星空一族的第二、第三强者,有一种无形的吃力,心中暗道:“星空一族不愧是第一大族,难怪元尊以半祖修为就敢对峙许让尘,不仅是倚仗了星空一族的名头。”
她暗下决心,要先手发动进攻抢夺上风,于是她在破开“六芒之戒”后,捻动西风绝尘和巨阙神剑,使出“三千虚神剑诀”,汇作一条虚无剑河,吞向半空中的魇主和元尊。
魇主与元尊两人对视一眼,一同使出了一技神术:“星散而虚!”只见他们神躯虚化,在虚无剑河吞来前化作了漫天的星斑光粒,完全闪开了三千虚神的捕捉。
“粒子状态?”见到这场面,堇荼也是愕然不已,却听见族宰在远处轻轻解道:“我星空一族原是奇诡星云,妖族一支,修的是十二无上道之中的星辰之道。”
堇荼明白过来,难怪这一连的攻击都是与星有关。她在二尊恢复本体时,先以“六十四衍”定住空间,又呼出浩然神气和玄黄神气,化成了两道气障,将星斑光粒割裂成三份,以为可以阻止二尊复原。
但魇主和元尊都是活了千古岁月的古老人物,怎会卖出一个这么大的破绽给她?她小看了星空一族的奇特,注定要失望了。星斑光粒直直地穿透了玄黄神气和浩然神气,在中心位置重新凝出了两道颀长身影。
他们嘴角都挂着一抹调侃的笑,外人对星空一族的了解太稀少了,即便搜罗诸天经史子集,恐怕都合不成一本有真实性的资料。
魇主手掌一抬,星天幻变,变作了一个九宫,“盈天术!”万千星光成雨,只要是星天所在,都可以借来星光之力。这神术,与“六芒之戒”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神能更甚,限制更少。
星空暮初见到这一技,眸子闪亮,在星空古树下来回踱步,“爷爷怎么都用出这一招了?他也太不近人情了!”这盈天术可是星空一族的不传之秘,修为达到天命十三境才可以触碰到。
堇荼皱起眉,“始判道光第七式,御列天宫!”这一次,她加入了浩然神气和玄黄神气,不止是始判道光阴阳二气的变式。三十三重天拢住的金壁天宫出现,作为一道城墙对上了漫天星雨,她正要趁着这个空当,近身攻击两人时,元尊鬼魅似的出现在了她的身后,一掌拍出。
她感知到迫近的气息,登时泛起一阵鸡皮疙瘩,立时闪退,与那一掌擦身而过。元尊紧逼而来,她调动夙夜剑印,使出“时间剑法”,与元尊交战在一起,打得时间秩序紊乱,神华四散,天光色变,一时间胜负难分。
而上空星雨击穿一重重天宇,即将冲破天宫,堇荼使出“三千鸦杀”震开元尊,又画下儒者光环,将他暂时禁锢,而后在星雨落下前,她以“一弹指顷”跃迁,闪离出了大野,终于消受了这盈天术。
魇主与元尊会合,皆是诧异之色,“她居然可以瞬时跃飞这么长的距离!”这么意外是因为星空古域的规则与外界大不同,经历星空古树无尽岁月的哺育,要比外界稳定许多,甚至在万古不灭大世界之上,一下跃迁一光年以上,这可是十分恐怖的。
他们两人很少组合对付外人,使出了这么多的神术神技还未取胜,可见堇荼的强悍了。
堇荼大口喘息,勉强搏来了一丝空暇,同阶的魇主与元尊之强,比圣槐序和轩辕昶之流都超出许多,幸得星空一族生性淡泊,不然三垣恐怕是他们的后花园了。
“一弹指顷”的工夫,双方都暗自叹服,也是一种高层次的和解。
她暗暗思考着策略,却见到玄黄神气和浩然神气随着天宫的坍圮,散落在了大野之上,于是她暗生一计,在回来之时牵引着两大神气,化无边巨手,朝着二尊抓去。
在两人拍碎神手时,堇荼已经来到了大野上,手心黑白印记光转,“天荒地老!宿命回响!”两道神技以印记的形式掺入神手的余光中,正中了两人。
他们中了神技,但身体机能迟迟没有发生变化,这时元尊轻笑道:“我们星空一族寿元悠长,多个一万年少个一万年,基本不会产生影响,女帝失算了。”
这种神技或许使在尚幼的星空暮初身上还能起些作用,而对于魇主和元尊这般修为稳定已久的强者来说,如同儿戏,好比瘙痒。
魇主低沉说道:“这场比试本就规则不公,最后一技结束比斗吧。”
元尊一怔,马上会意:“父亲是要.......较量意境?”
魇主点头,转而对堇荼说道:“女帝修为高深,已经快要摸到半祖门槛了,想来也知道,始祖级的最低要求便是修出十成意境,拥有能独立循环的自创领域,女帝也是为真我之门而战,不如最后我们比试一下意境,胜负立断。”
堇荼答应下来,“好!”她释放出三大神域,以三角成鼎立之貌,而她伫立在花神遗土上,平衡三大神域,筑成三分意境。
魇主与元尊分开,分别释放出各自的意境:“星魇刑场!”“棋布星陈!”夹击三大神域。
星魇刑场是一片色泽暗红的湖面,充盈杀伐之气,水中央倒映着一尊杀神,他手上端着一颗煜煜生辉的长庚星,主宰天地杀伐。
棋布星陈中则是一片清辉天,紫蓝色极光漫漫,点缀着无数明星,以一种繁复有序的布列方式排列在星天磁场中。
两大意境压制过来,三大神域神采大放,禅境金光烂漫,好似佛国一角,如有神佛贲临;道域缭绕玄黄神气,又有太上道祖的道法化身蒸蒸青气,映出一片天青色;浩然界转经箴山上文薮长生树摇曳不歇,白色的神芒四射,有照开六道昏蒙、打出天下大白的气势。《轩辕通书》衍化星空之景,成为三大神域融并的桥梁。
三大神域与“星魇刑场”、“棋布星陈”抵牾,久久不能分出高下来。突然,一道青光扫来,一连破去了三大意境,三人就此收手,立于星空古树下。
族宰出手阻断了这场比试,他趺坐着,训教魇主和元尊:“好了,这场比试到此为止了。你们两人联手都只与女帝战平,还隐有颓败之势,说明诸天之下,能人辈出,我星空一族久不经世,缺乏战斗经验,实力到了一定的高度就会卡脖子,你们要引以为戒。”
魇主和元尊低首听训,缄默不语。族宰看向堇荼,嘴角勾出一抹淡笑,“女帝实力果真超凡,如果调用那株神树之力,或者意境融合度高上两分,魇主和元尊恐怕坚持不下来了。”
堇荼说道:“族宰过奖了。魇主和元尊前辈实力强大,在诸天中也是屈指可数,必定还有底牌没有使出,真实胜败难说。”
族宰笑了笑,手心一团白光飞出,化作一道光门拱立在半空中,“这便是真我之门。按照比试规定,老夫允许你进去一参意境,但究竟能否证道始祖还要看你个人的造化。”
堇荼躬身谢礼,但又忧思缠绵,欲言又止。族宰极通人心,“你是在担心进去后紫微垣发生变故吧?”
堇荼点头,“紫微垣虽有玄帝和羡漓女帝在,但与许让尘交恶,北方有十六仙阁虎视,且祖龙这个因素实在难以揣度,我作为女帝,一进去不知几时出来,若是发生了变故难辞其咎。”
族宰扶须,“也罢,也罢。老夫派魇主坐镇紫微,等你出来。你大可安心进去,勿要丢失了这证道良机。”
听完,堇荼喜极,“多谢族宰!”说完,她一身轻快如雀,飞入真我之门中,淡去了痕迹。
魇主开口问:“族宰......”
族宰身形渐渐虚化透明,“你去吧,我星空一族只序宗一处与外界的交流渠道,确实坐井观天了。”
魇主明了,拱手作别:“是,族宰。”他流连了元尊与星空暮初一眼,撕开空间,出了星空古域。
那边,堇荼进入到真我之门中,见到的是一片史前虚无,有万千仙灵之气纠缠在她身上,一下子剖析出了她的道法、人格、命数,宛如一方明玉鸾镜。
下一瞬,一座九仞高山耸立在她眼前,巍峨雄壮似巨人。她低吟:“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冥冥中,她意识到,照见真我的第一步是到达山顶。她调动神力,却发现识海、玄胎全部被封印起来,无孔可入。
她引首仰望,这山危乎高哉,蜀道尚且“天梯石栈相钩连”,而它却是“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但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铁杵成针。照见真我,证道始祖的路又岂是那么轻巧呢?
她绑紧衣裙,绾住长发,开始了这条“不归”之路。经历了一百五十七个年头的光景,有多少日夜风吹,多少朝暮雨淋,她没有变成倦鸟,始终是羽翼渐丰的鹰鹫,在峭壁绝崖间高歌生命的猖狂与不羁,命运的自我与不懈。
终于,她到达了山顶,看到了云蒸霞蔚,俯瞰万山皆小,虽然这一切都是“真我之门”设下的幻景,但一路高援的艰苦是真,万难历尽的甘甜是真,这就是儒家之大精神。
她破碎的衣衫复作完好,扭身一看,在山顶上,那株文薮长生树洒着清辉,枝叶摇曳中与她共享这一份风霜雨雪后的感动。
她有一口秀气和一口罡气,酝酿成了大庇天下寒士、使天下大白的浩然神气。她回忆这一路,自己宛如高歌不屈生命的讴者,成为儒家终极理想人格的代表,这是一代君子、一代儒祖。
思念之中,她的识海封印碎开四分之一,现出了原本浩然界的那一部分,萦绕着厚重了很多很多的浩然神气,文薮长生树回归当中,屹立在转经箴山上,呼吸着清新的儒风。
堇荼见状,喜不自禁,原来完成一步就可以揭开部分封印,这是自证和他证的一个过程。
刹那间,九仞高山化作水墨,消失在了虚无中。之后,在堇荼眼前的,是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河,有烟波浩渺,有惊涛骇浪,有一去不复返的诡谲,有葬身鱼腹中的怆然,如若过河,好似大浪淘沙。但那边金光明丽,有佛国异相,如同极乐天堂。
堇荼一沾染河水,七情六欲瞬时汹涌,贪嗔痴恨立刻踊跃,令她真性迷失,枉入迷流。这一迟钝,就是29年。她从这苦海中超脱出来,连眼眸都亮丽了许多。
她明白,这河水,是烦恼中流。“于生死此岸,度烦恼中流,到涅盘彼岸。”她如是说。这一句佛的偈语,这一句智的开解,给了她很大的力量。
有了指引,她不再耽搁,思绪一转,从识海某处角落取出了那只谪仙赠的古舟,泛于河面。她立定舟上,缓缓驶向对岸。这一路上,并不安静,十缠十使、六根六尘化作怨灵哭鬼,在不断地拨弄她的情绪,推搡她的古舟,使她苦厄不已,但心境平朗,不为所破。
渡了六年,她以为快到彼岸了,却只发现河水分开了层,前面更加颠簸,浪花更加肆虐。她的一具草胚凡胎的肉身漂流在身后的河面,沉入了河底。到了这里,十缠十使、六根六尘所化的怨灵哭鬼已经不能过来了,她获得了片刻的安谧。
但脱开世缘和尘业,她的梵行并没有很大的进步,而且前面愈发黑暗,她的五觉在渐渐的丧失中,古舟有如山峦阻路,也踟蹰不前。
她明白,是时候找到觉悟之路了。这条路无形无相,不是人走的多了就成了的路,而是驱散心中雾霭、明悟大光明的路。
当她确定了这条路,头顶出现了一盏青灯,由心而燃,也催动了古舟驶进。她重温白骨观禅法,全然不顾河水中飞出的鬼怪妖邪的袭杀,全然不顾乾达婆幻化海市蜃楼以香气夺人心魄的伎俩,全然不顾摩睺罗迦化身大蟒神缠绕古舟带来的窒息感,一点点的剖析大梵天和药师佛遗下的智慧,在他们的引领下看到了这条路——那是心灯火照之路。
在火照之路的尽头,是彼岸的滩涂,是菩提古树的金光。没有佛国,唯菩提树耳。但堇荼眼神温润,充斥着慧光,回首望向这烦恼中流,已经不见了鬼怪妖邪、海市蜃楼、摩睺罗迦,只有縠纹平朗的一条大河。
这条从生死此岸、度烦恼中流、到涅盘彼岸的大河,她渡了四百九十六年。
但结果是令人喜悦的。心灯放出大光明,照开了她识海中原本禅境的那部分封印,又化成梵火炽光,照亮了禅境,如同给昏蒙日久的尘中带来久违的光明之火,带来一片澄净和清凉。
她走到菩提树下,合掌问礼,又面朝大河结跏趺坐,说道44年364天,说给河边的枯藤老树昏鸦听。
在第44年与45年的交替之际,她起身与菩提树告别,轻轻抚摸它的树皮,须臾之中菩提树化作了一道金光,进入了她的识海,融入了梵火炽光中。
她笑了笑,眼睑眨动,“那就一起走。”金光暗淡下去,眼前的“佛国”、身后的大河,都消失不见,有的是一片古原,在朔风中久俟来者一步步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