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劫过后的三十年间,风笛弄响城隅,离亭长立墓园。劫后艳阳几多明丽,却付出了超过一千亿条生命的代价。他们在劫光下神灭,成为了上一个时代的陪葬品,颠扑于时间长河中,凭吊于泛黄古卷里。
好在青山依旧在,几十年如一梦,真当是“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在三途星河交汇处,填出了一座墓草茸碧的青冢,又立起了一座留名山野的碑林。这里,是所有亡人的集体归宿。寻常百姓、浩然诸神、顶天始祖,他们同作黄土,共为衣冠冢,会在生还者以及他们的后代的不朽追忆中魂兮归来。
生还的诸神很多都选择了燕居一处,从此音尘各悄然,也过一过“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的闲适日子。而始祖大多凋零,三垣共主的头衔落到了幸存的许让尘身上,忙于诸星归服旧位,联络外域共襄华世的事宜。
这一天,正值秋末,许让尘一袭缟素,素妆出席,领诸神及新一代爇香于“破茧之征纪念碑”前,又步上苔痕青石阶,路过“征人碑林”,令诸神及新一代各自折菊祭于每一块碑前。她独自一人走到了最上一层的始祖青冢,一一为“画祖、儒祖、玄帝、轩辕昶、元凤、陵七、葬主、不死始祖、鬼蜮老人”洒净凭吊。
楼山取缨跟在她身后,见她洒净完后,才徐徐问道:“女帝......”
不待她说完,蓦然间,一道极强的精神力波动从下方传来。许让尘眉眼一横,骋目视去,只见一位白衣淡黄裳的清雅女子从青石阶上缓步走来,旁若无人地在始祖青冢前行礼之后,这才看向许让尘,轻轻说道:“几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许让尘认出她来,僵在了原地,许久才开口说道:“托你的福。你伤好了?”可以让三垣共主这般姿态的,只有沉寂三十年而音讯全无的堇荼了。
堇荼清淡回答:“春期不可复,长爱对花眠。伤太重了,三十年都没缓过劲来。”她自殁海回来,三十年间四季失了春,万物母气最充沛的春天总是她长眠之时,这是跌落少司命的代价。
许让尘不由地生发出“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的喟叹,早无对权力的贪恋,平静说道:“我替你坐三垣共主的位子,你若归来,我还你便是。”
堇荼轻摇头,她心素已闲,于是回道:“何日可归来都是未知数,三垣总不能交到一个生命断去四分之一的疏情人手里。”她兀然念起什么,欲说又止,终是咽了下去,提步走到指为“鬼蜮老人”的青冢前,回忆起三十年前的苍凉残照,神思几经波折,不语中话尽了太多的复杂之情。
许让尘没有打扰她,转身离去,对楼山取缨说道:“去古兰朵湖。”
许辞盈葬在那里,陪伴了太乙叟与楼山氏,但也只是衣冠冢,埋的是苦苦寻回的永徽箜篌的碎片,那里甚至成为了箜篌乐派传承仪式的固定场地,他们将太乙叟、许辞盈奉作一代、二代“箜篌乐祖”。许让尘默许了。
如果生命走到尽头,许让尘也会命人使其葬于古兰朵湖边,说什么轮回,念什么归来,坟头狗尾巴草在风中摇,又寄来一枝春花就好了。
许久后,堇荼也离开了青冢。她拜访古迹,相会旧人。于是,进入黄龙大陆,叩开了元鼎神朝的殿门,见到了祁夜兰。此行也为了归还元鼎。祁夜兰长大了不少,精神力更是突飞猛进,他日称帝也并非不可能。两人相谈甚欢,堇荼小住几日后方才作别。
她辗转一路,又来到了圣光十六星。林菩然已经不再是族长,禅让给了林作我。他是林菩然的堂弟,风流又倜傥,身上有林子野和圣光祖神年轻时的影子,也参与了破茧之征,万夫长之一。
林菩然燕居灯山,在“洵是仙居”见到堇荼,雀跃如几千年前两人初见。她们同住一个月,堇荼又相别离去。
堇荼过瀛洲,才知当年化劫之后祖龙自化阴阳龙气,作男女之身,许之交媾而衍龙族。他终是用这种方式来偿还了龙族。几十万年后,或许那个站在宇宙巅绝的种族会龙吟九州四海八荒六合,给那个时代以别样的惊骇。而另一半域,虽然元凤身殁,但凤皇活了下来,这个种族合并了龙族的使命,恢复自身之时也静俟“对手”的成长。
她纵目寻觅,看见青色星尾,进入到停泊在紫微境内的药王星中,来到了长住一百七十三年的药王禅寺。禅寺立于药山经久不变,只是物是人非,温茶者再也不是从前旧故。
她路过住心碑林,念起曾经洞参白骨观禅法的时候,又登普渡桥,桥下“水梭花”见她,亲昵扑出,好似旧知。那一瞬间,七秒钟的记忆却成为了几千年的守候,流在一代代“水梭花”的独家记忆中。
她目睹药王禅寺明黄色的门壁受岁月侵蚀而剥落,一阵凄切与慨叹之后,终于叩开了药王禅寺半掩的山门。
山门打开,是一位小和尚接待她的。看着这个矮瘦的灰衣小和尚,她眼前跃出当年观心禅师领回住空的场景,那么怯生,又那么嗫嚅。
小和尚合十,低首问道:“施主来礼拜的?”
堇荼摇头,放慢了语调:“许久未来,今个儿路过,见一见住空方丈。”
小和尚眼中大诧,暗暗思道:“这是何方神圣?”他如实回道:“住空老和尚已经圆寂几千年了,施主来晚了。”
堇荼心中稍稍寥落,她本就猜知住空已不在,问也只是确认一番。她问:“那他坟冢何处?”
小和尚说:“药山上有舍利塔,六时以供灯火。”
堇荼点头,又问:“如今的方丈是哪位大德?与我引见一二。”
小和尚莫敢推辞,“如今的方丈是焙法禅师,我便与施主通传去。”
不久之后,堇荼见到了焙法禅师,他是住空禅师第五代法脉弟子了。听闻这来人是住空老和尚的旧交,他倍加敬重。两人交流了一下佛法,但他见识浅薄,佛理不明之处太多,堇荼心中甚是失望。
于是,她在亭中集全寺上下,开坛讲法,把药师佛、大梵天之佛法宣之于口,又融入自己的佛道,令上下气色一新。
走时,她在院中的石上以指尖烙下一个“卍”字,注入了禅境之力,散发梵火炽光,可以供他们日后揣摩。
她看向两株稀疏的花焰树,轻轻道:“又是一年秋末冬来了。”她肩上零落一片花焰叶,宛如花火。
她出了药王禅寺,在药山上回看一眼兰若药田,祭拜了一众老禅师之后,这才登上舍利塔,为长眠于此的住空点上了一盏无尽灯,念诵三遍净土神咒,取出当年离别时受赠的花焰叶,搁放于舍利塔前,转身步仙云而去。
离开了药王星,她去往了华藏神星。那里,仰月谯楼屹立,法脉弟子演扬妙法,华藏玄师又是曾经深居简出的楼主。
她摸着獬豸的皮毛,抿了一口清茶,对玄师说道:“几十年不见了,玄师还是老样子。”
玄师笑了,“新人迭代旧人,这个时代不是原来的烟尘了,我也活成了老不死。”
她也笑了,笑中带着涩,“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一度年轮便是新,我们都看老了时代,时代也把我们看老了。”她甚至都有些忘记了,自己年纪不足万岁。
玄师迟疑一下,提到:“周怀远那个老家伙的坟茔立在不远的西江湖边,纪流筝为他守墓,你去不去祭拜一下?”
“老师,西江湖......”她摇摇头,“不去了,知道老师安息便好。”
玄师不为难,也点点头,两人对饮又默。
堇荼还是去了,在远处竹筠掩处眺望西江湖,湖里开着无边的白净莲花,从不凋败,又看见湖边结庐住人,庐旁百米有坟茔土丘,打理得干净。她没有走近,悄然离开了。
一趟周游回来,她又回到了坐落于某处小星的花神遗土。寒英谷,流光海,一年四季不受天气物候左右,花开无尽时。
她安然躺在流光海中,携参商剑与浩然书简对花长眠。
她的每一个失去的春天,都有“圣相期”相伴左右。那个家伙以玄帝之名行走,只道是:替他活过。沦落崖边情深重,以他之性格,这般做也在情理之中。
又是经年,她渐渐听到了春的尾声,又看到了春的伊始。这说明,断去的四分之一生命在复苏当中。
她从流光海醒来,舒展了下身子,天色明丽一如长眠前。花朝七仙涌上来,其中一个递上一张绢帛,上面留有一句:云深镇南老杨树,却开杏花与桐花,君来共赏否?
绢帛末尾无题名,但她莞尔一笑,闪身出花神遗土而去。
云深镇终是被时间洗刷去了历史的残迹,迎来了它的春天。问道山三教合流,这里成为了着名的修行大镇。
春雨淅沥,雨脚从屋檐依缝化作了涓流,在街道两边划出了小水沟。她一袭抹胸白衣黄纱,举原本伞走在云深镇的巷陌街角,一路几次听闻问道山出了位儒道才女,被镇上人论在茶前嘴边,应该是个龙章凤姿的女流,连她都打起了几分见上一见的兴致。
她往镇南老杨树方向走去,终于见到了一棵年代久远的老杨树,树上当真一半开着紫白桐花,一半开着淡黄杏花,十分奇异。
她刚要品评一句,兀地身后传来男子的朗朗清音:“云深镇南老杨树,却开杏花与桐花。”
她一听,身子一硬,徐徐才转过身来,见到那个心念日久的男子。时隔多年,他们终于在老杨树下约会。这时,桐花、杏花纷飞而下,化作了无边的幸福。
原本伞下两人相对而立。她问道:“你一直住在云深镇?”
圣相期回道:“如果有一天,你会醒来,一定会来这里。所以,我就提前住下咯。”
她白了他一眼,“给你聪明的。”她心中暖流胜春雨之凉,投目问道山,“听闻有儒道才女,同我去拜访一下如何?”
圣相期十分君子:“姑娘要去,我自当陪同。”
于是,两人共原本伞,走上一千二百阶,来到了华表广场,这里建制一如往常,并立有“闻人女帝”与“玄帝”的石像,十二根华表柱峥嵘,掩住岁月光影,看遍了太多的大梦一场。
他们先去山上祭拜了言师等人,回转时春雨渐停,修士出来运气练功。他们一问那才女何在,那个修士一指华表广场上婷婷而立的倩影。
他们走上前去,那才女也恰好转身,三人对视。只见这女子一袭薄纱青衣,螓首蛾眉,肤若凝脂,手若柔荑,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灵动,又有“眸底藏山月、眼空水风清”的出尘,当真是出闺的美人。
见到这两位气质非凡的人走来,她也不怯生,委身揖礼:“小女子灵雨,问道书院导员。”
堇荼如见后人,也是亲切:“我是闻人堇荼。”话音一出,三人已经带到了意境当中。
圣相期拱手,说道:“玄帝二世身,紫皇凌紫氛。”
一听,她胸间起伏不定,眸光十二分亮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两人居然是传说中的闻人女帝与紫皇!身后修士若是知道,不定会掀起多大的潮浪!
她长吁一口气,又深深作揖,这才问道:“两位始祖找小女子是有何事么?”
堇荼笑了笑,“你不用拘谨,我们只是回云深镇时听闻你的名声,想来一见。”
她说道:“身外浮名而已。”
堇荼与她论道一刻钟,令她受益良多,堇荼也对她之才华十分欣赏。
堇荼论完道,对她说:“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她思考许久,只说:“我想听女帝说说这一路证道始祖又破茧化劫的经历。”
堇荼一听,当即应下来,“也好,说一说从前旧事,听一听新人见解。”思绪纷飞,回到了几千年前的云深镇。
讲完的时候已经是四个时辰之后了。她听得很着迷,情绪起伏跌宕,仿佛真的身临其境。
她从堇荼的意境中走出,两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她对空行礼送别,文采于胸腔踊跃,于是在华表广场边的一方峋石上提笔镌刻下一首诗。诗说:
过去幻景皆成梦
神涯漫漫且灿灿
轻纱敛住容颜
携一书一剑
出走寰宇山水
浮生酒酿三世悲欢
岁月如流
参商剑铭刻消逝的依恋
师恩难忘
叹一声,
兵仙七篇湮没尘间
莲花印记染红苦痛的茧
凤首箜篌弦断前朝恩怨
命途扑朔,只在一念间
乐坛重又鸣太乙编钟
不欲舍去苍生之爱
族诛恨一刻都不敢忘
怎甘心苟同为豢养的神女
萤惑古灯点燃暗夜的热望
负伤行于天地
身影愈发孑然愈发坚毅
绯红剑气洇染彼岸花海
以神劫淬炼原本伞,以苍生愿力
凝结盏盏华灯
因那柔情一瞥
阎浮树种亦深深扎根
花焰叶飘落碎格之身
吹去眼底劫灰
唤起缺失的春季
流光花海又几度红了绿了
万相红尘中,自有渡归处
三千婆娑里,还念你一人
落花缤纷,当缓缓归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