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仕淮拿过茶几上的遥控,将投影屏缓缓升起,再起身从侧面墙上拉出一面白板。
他从来善于分析,先画了一条长长的时间线,起点是十五年前,2006年的8月29日。
临近开学报道的日子。
这个时间点很值得推敲,一般都是和新学期缴费有关。
紧接着隔天,打进了三千元,对那个年代的普通家庭而言,是一笔很可观的数字了。
日常消费支出没什么好看的,值得细品的是九月开始,在医院药店的支出,几乎每月都有,林林总总,特别是国庆后,似是哪家医院的住院开支,数额偏大。
也是这个月后,每月有了一笔数百元的进账,对手竟是什么网络公司。
敢情那年头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搞电信传销的那套了?
像这种带网络科技字样的公司,多半都有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猫腻。
阎仕淮越看越是着迷,一一将时间点和对手名字圈出,竟有种密室寻宝的刺激感。
草灰蛇线,伏笔千里。
阎仕淮自整完学业,多少年没这种全神贯注的精神状态,好似身心都入了迷,直到有语音电话响起。
“淮哥,是我,财富通的小李。”来人说话十分客气,“刚在开会没看手机,眼下刚散会呢。容我稍稍多问一句哈,那几张明细是什么个情况?”
阎仕淮抬手松了松脖子,散漫道:“我要知道是个什么情况,还找你作甚,你喊我声哥,莫非都是虚头巴脑的糊弄?”
自称小李的副经理如何敢承认,紧张兮兮地含糊其词:“查交易对手的权限我是有,但眼下都是人脸自动,一旦走人工审核,多少会有痕迹倒不是我不肯给淮哥面子,是怕到头来走漏了风声,误了淮哥你的事儿。”
阎仕淮转着脖子手腕,一声不吭,心里默默数着拍子。
沉默是从来是最好的催化剂。
男人显然忐忑不已,依稀还能听得一声清晰的吞咽声。
“反正我尽力啊,淮哥,您之前对我的提拔没齿难忘,保证给你办好,放心啊。”
阎仕淮不免轻轻一嗤,两个八拍还没数完呢,看来自个儿这张脸在鹏城还算管用,也就敢推三阻四地放两句屁话,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去办了……
只是被这么一打茬,先前那种全身心投入的寻宝之旅自然告了一段落,他冷淡扫了眼白板上大致理顺的时间线,嘴角泛起点戏谑笑意。
叮咚——
有特别关注的提示音响起。
他转身看向另一边的落地电子屏,正娓娓播报着恒天集团与言午车业的合作,在经过五年的研发试水后,预备正式进入电动车市场,并继续与国外企业共同探索无人驾驶的领域,力争为华国汽车产业升级贡献绵薄的一点力量。
举着香槟的男人一身正装,气宇轩昂,举手投足皆睥睨众生,正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与同处c位的许家千金说话,距离不远不近,分寸掌握极好。
阎仕淮的呼吸微微乱了一拍,脚步有不自知地退却。
他强迫自己心如止水,深深吸了口气,试图稳定心绪。
阎靳深。
有些人,从出生起就站在对面。
有些事,从来都身不由己。
阎仕淮轻呵了声,将头转开,竭力想抹平内心掀起的风浪,作出一副岁月静好的从容样儿,却偏偏……
他不禁咬了咬牙,眼里迸发出个格外锐利的不甘之色。
换作是阎家正儿八经的太子爷,顶多吩咐声助理,怕是比他这名不正言不顺的阎家人亲自打电话还要有用吧?
哪个会不给恒天集团的阎总面子?
郁拾华的小情人……
邮箱里以夜空火海为背景的英雄救美……
现实里造成巨大影响,还牵连了分区副局的重大舆论消防事件,网络上仿佛石子落水,只在最初泛起几圈涟漪,眨眼间便无人在意了。
可惜平地响雷,半分利益都无。
他眸中阴云密布。
三房倒是大手笔,投石问路的水平叫人越发不敢小瞧了。也没听老爷子有多发火,上月末还把一部分通讯业务给了三叔去做,美名其曰帮大孙子分忧。
三叔这些年狐狸尾巴藏得越来越好了,可架不住俩儿子糟心,全天然的废物点心。
西北通讯那块可是大肥肉。
难为老爷子这么舍得,虎口夺食过来,也难为三叔爱子心切,一心为下一代筹划了。
烂泥扶不上墙,阎仕淮实在瞧不上三房那俩连读书都靠捐款的蠢货。
他翻了翻通讯录,沉默数响才点开一个名字,最近通话记录,六年前了。
“园叔,是我。”
“您说得哪里话,什么恩情不恩情的。”
“妈妈在澳门养着,我上月刚去看过,一切都好,最喜欢看我小时候的照片。”
阎仕淮稍稍寒暄了两句方进入正题:“我记得在新闻里看到过,恒天在第一季度和郁寰名下的长城建投有一个S+的合作项目吧?”
对方的气息明显一滞,良久后才轻叹道:“已经到签合同的那步了。”
“恒天在这块一向薄弱,要不然以大哥的性子,哪里会和他人合作……”阎仕淮多少清楚集团的核心业务及近年来新涉足的领域,他恍若不觉对方的犹疑,仍说道,“园叔,妈妈从小在燕京大,已经有十年没看到故宫雪了。”
对方明显受过他生母的恩惠,到底扛不住阎仕淮如此的姿态,语气带了些惆怅:“那项目是大少亲自盯着的,小少爷除非去求董事长,我这儿爱莫能助。”
“园叔想多了,总不能害你这把年纪丢了饭碗。”阎仕淮并不打算从这里突破,眸中精光一闪,毫无重点地问起项目的进展情况,尤其是合同里的关键条例。
这着实论不上什么商业机密。
毕竟不是招标竞聘,加上郁拾华和阎靳深私交甚笃,仅管有甲乙方的说法,但大体上还是讲究个精诚合作,齐心协力。
阎仕淮是个聪明人,一眼便懂了三叔挑郁拾华下手的用意。
成事的可能性太小,他们不瞎,对方也不是死耗子。
说白了就是想打掉阎靳深的外部辅助和人脉关系,或者起到一种恶心人的警示作用。
你不是和阎靳深走得近关系好吗?
可咱们阎家夺嫡的家务事,岂能被一个外人干扰……
一次两次,谁都忍不住的。
不管郁拾华最终选择和阎靳深保持距离,以免成为无辜池鱼,还是出手对付恒天集团,损害阎家利益……
他们的目的都达到了。
阎靳深如今在老爷子心里权重太高,得想法子把他拉下来。
这点上,阎仕淮暂时和三房达成了共同的利益目标。郁寰集团固然实力雄厚,郁拾华更是近乎完人……也架不住红尘俗世,十丈软红的威力啊。
难归难,好在有了个口子。
是人就有软肋。
慢慢来呗。
事实证明,人不仅有软肋,而且活在世上,少不了联结纷扰。
秋海棠的名字俗雅兼备,又朗朗上口,在董荟然提过一嘴后,阎仕淮仅管没记忆犹新,但还是有了潜意识的印象,以至于在财富通的交易对手名单传过来后,第一时间看见了那一万元。
还有中学时代的秋海洋。
明黄的暖色调光下,阎仕淮远远便看到了白板上的时间线。
主要是单方面的赞助,小到几百,大到上万。
只能说好巧不巧了,秋不是常见的姓,偏生在近段时间活跃地有点过分,几次三番在他眼前蹦跶。
是前日还是上个月里的名单……
阎仕淮揉了揉眉心,一下摘掉了眼镜。
应该是新博国际下的小场子……
他记忆极好,即便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儿,只消有了个粗略印象,在脑中掘地三尺也能重新复盘。
秋正耀。
啧。
多么正气凛然、星光闪耀的名儿。
偏生成了场子里的猪崽候选人。
阎仕淮细细看着电脑屏上的资料,年过五十,自由职业,是个十足的老贝者棍,却好死赖活地熬了快三十年。
老婆孩子都没跑。
倒怪情深义重的。
阎仕淮说不上什么心情,这些年见多了妻离子散的贝者鬼,真没见谁家里幸福美满的。
他眯着眼仔细看去。
这人瘾头不小,可能尚未泯灭人心,自知做了错事,只隔三差五地过过瘾,金额也都没过六位数,最长一段时间忍了快一年。
阎仕淮抽过张纸巾,慢条斯理擦着镜架,一边拨通了手下人的电话,他在鹏城长期处于流放状态,老爷子看不上他,却也没忘记给口饭吃,他始终管着一些边缘产业。
久而久之,他的手渐渐伸长。
明面上的碰不得,便只能游走在黑白交错的地带,他手腕不能说不狠,又有阎家的名头,胡乱搞了几年,虽说比不得地头蛇的一手遮天,却多少有了自己的羽翼爪牙。
“阎少。”电话很快被接起。
“忙活着呢?”阎仕淮对着得用的心腹,到底露出些对方看不到的笑意,言语上也相对温和。
“阎少哪里的话,小夜场都快结束了,正想带底下人去吃个烧烤呢。”
“不耽误事就行。”阎仕淮开门见山,直接问起秋正耀的名字。
心腹显然是个头头,并不经手太具体的事务,当即喊了个组长过来问话。
“是龙华的哦?好好,你喊六子来。”
阎仕淮擦好了镜架,又拿软布过来小心拂拭镜片,免得落下什么划痕。
“阎少,问清楚了。”
“说。”
阎仕淮只听不说,纹丝不动。
良久才戴上眼镜,指尖来回磨搓了两下,对面也了结了言语。
“阎少是有什么吩咐?”心腹自然不傻,值得阎仕淮亲自来过问的,哪里能没点特殊待遇。
“用不着那么当心,手脚放开点,家里也可以去转转,免得家庭生活太和睦,老老记不住自己作下的孽。”
阎仕淮轻巧给出了指导建议。
又露了口风,表示可以多关照下秋正耀的女儿,秋海棠。
“阎少……六子他一时糊涂,收了对方一点孝敬,哪里晓得那人的走仔那么不开眼,竟连阎少都敢得罪。”心腹陪着小心,口吻有些虚张声势。
“中学时候的事儿了,让你底下人问问,保准一点记不得了。”阎仕淮一点点放着饵料。
长线活饵钓大鱼。
他不指望别的,先把人撬松再说。
谁天生都不是菩萨,喻姝能屡屡援助秋家,总不能是古道热肠地行善积德吧。
十来岁是什么年纪?
青春期的荷尔蒙作祟,什么事儿做不出来。
阎仕淮盲估着猜,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落对方手上了。
消息传回来的那天,他也踏上了回燕京的飞机,父亲虽然没什么良心,但到底知道拿点好处来打发他。
回京捡破烂啰。
五一劳动节的大好日子,喻姝难得被放了两天假,近来也不知是吹了什么风,故人重逢就算了,随之而来一堆烂芝麻的破事。
郁寰集团的休息室里。
“家长会开完成这脸色了?”郁拾华待她一如既往地好,比之先前有了质的飞跃。
时不时令她心惊胆战,夜里都能吓到惊醒。
喻姝下午请了个两小时的假,刚从八中回来,高醒言似乎有了相对正常的校园生活,听他说,还有希望拿期末的奖学金,一千块呢。
“有人好像在拍我,怕惹麻烦。”喻姝说了一半的实话。
此时的总裁办静悄悄地,因是节前的最后一天下午,不少人踩着点去赶飞机火车,不是旅游就是探亲,主打个无心工作。
“没经你同意的,都是侵犯肖像权,懂不?”郁拾华解松了领带,心情甚好地和她说着废话。
“发网上就算犯法?”喻姝垂眸问。
她对法律,向来敬畏,甚至到了敬而远之的地步。
郁拾华淡淡道:“倒没那么严苛,也看是什么内容,发表作什么用途,有没有牟利。”
“总不用坐牢吧?”喻姝微微一笑。
“嗯……”郁拾华开了大半天的会,衬衫多少有些黏糊,他一面拿过喻姝备好的衬衣,一面将下摆从皮带里扯出来。
“传播淫秽物品的罪名听说过吧?”他半点不避讳喻姝,一脱一穿,优雅地系着纽扣。
喻姝眼里似有什么沉了下去,为免被看出不妥,她转到男人身后,伸手翻着定型的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