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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是一座永恒不变的城市。

人们常说,这座城市十年来没有任何变化。菲勒蒙对此感受尤为深刻,因为他的工作地点也一成不变。上班路上的风景总是千篇一律:施工中的巷子似乎永远都在施工,他不得不每次都绕路而行。

店铺偶尔会换,但如果一家杂货店倒闭了,很快就会有另一家杂货店取而代之。改变的只有招牌,货架的位置、商品的种类,甚至连味道都一模一样。

往返于家和工作地点之间的帕丁顿车站,火车总是准时——不,并非准时,而是固定地晚点。上班时间的火车总是晚三分钟,下班时间的火车总是晚五分钟。

连日来关于与法国战争的新闻,如今听起来也像是发生在别的国家的事情。

他从未见过出征的士兵,也从未见过阵亡的通知。

偶尔,收音机里的新闻会用急促的语气播报一些他从未听过的岛屿名称,以及那里的炮击消息。据说因为海军燃油短缺,煤油价格每年都会上涨一些,但他的周薪也随之增加,所以并没有什么实感。

剩下的钱,他会存起来,或者用来购买新的保险。保险单寄来后,他会把它们放进抽屉里的盒子里。虽然从未真正用到过,但他觉得保险还是越多越好。

从摇篮到坟墓。

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daily Grind)从未改变,每一天都既短暂又永恒。

菲勒蒙从未怀疑过这种生活。他没有不满,所以也从未尝试改变。这种坚固生活的永恒不变性是如此的牢不可破。

然而,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却发生了变化。

他第一次将积蓄用于私人用途。虽然是第一次意识到,但在这座城市里,不喝酒也不抽烟的人少之又少,而他,作为这少数的例外之一,似乎比其他人更加富裕。

他的心脏在跳动。一下,又一下!

那天,他去了购物中心。

虽然有很多摊位,但他并没有迷路。因为他每次要买的东西都一样,而商品的位置也从未变过。这是在一个巨大的循环中的一个小循环。

他买齐了所有必需品,然后第一次走向了计划之外的地方。

他需要一副手套。这是因为他今天在工作时犯了一个错误。

他愚蠢地把手套忘在了拨火棍上,然后直接把手套和拨火棍一起塞进了火炉。等他意识到的时候,手套上已经烧出了一个大洞。

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犯这样的错误。难道他体内的某些东西正在发生变化?

无论如何,他从不区分工作服和私人服装。他总是浑身沾满煤灰,身上黏糊糊的,像是涂了一层陈年机油。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一直都置身于火焰之中。

因此,当时他并没有戴手套。他本应该更加小心,但在拿起新手套的时候,他不小心碰到了另一个人的手。

“啊,对不起。”

对方立刻道歉。菲勒蒙没有回应。

他涨红了脸,惊恐万分,扔下手中的东西,冲进了商店的洗手间。

他的手背已经开始泛红。他急忙用冷水冲洗,脱落的皮肤下露出了鲜嫩的肉。这种疼痛与在焚化炉前的灼烧感不同。他忍不住咬住了下唇。

他天生就有所缺失。

空洞。他感觉自己就像地面上的一个空洞。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温暖。他出生于寒冷,天生就没有体温。

这不是一种外显的特征。他只是脸色比别人略微苍白一些,体温计上显示的温度也只比平均值低一两度而已。

仅仅因为这点微小的差异,他就永远地失去了温暖。

他无法与他人肌肤相亲。一旦不小心碰到,就会像今天这样被灼伤。但他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便,也从未尝试去改变。

因为他从未拥有过,所以也不知道该如何拥有。

然而,这一切都改变了。

那天,他一手提着被纱布层层包裹的购物篮,一手提着晃荡的煤油桶。这是他最近才开始的奢侈行为。

他每天带着空桶去上班,下班时再装满带回来。一桶煤油,一天就足以用完。他把煤油倒进空空的炉子里。现在,他甚至不再听收音机了,因为他需要倾听另一种声音。

他关紧门窗,把煤油炉开到最大。每天晚上,他都让自己在充满一氧化碳的房间里窒息般地入睡。

只有这样,他才能睡着。

一氧化碳中毒让他做了各种各样的梦。

自从第一个梦之后,他每晚都会在梦中环游世界。他生于伦敦,长于伦敦,从未去过,也从未想象过的地方,如今却一一展现在他的梦境中。

古罗马的遗迹,拥有众多教堂的小镇,退潮后露出地面的广袤大陆,浩瀚的海洋和陡峭的悬崖,田野上奇异的野兽和海岸边嶙峋的怪石,气候宜人的未知岛屿……

有时,他甚至会穿越时间。

陆地上寸草不生,只有无边无际的海洋。没过脚踝的原始海洋中,原生生物悠然自得地游动着,丝毫不惧怕捕食者。

他第一次后悔自己不换衣服的习惯。

他身上流淌的油污在海面上扩散开来。但与他担心的不同,海洋并没有因此而发生任何骚动。在陆地生物出现之前,海洋中只有宁静和旺盛的生命力。

他明白了为什么眼前的景象如此美丽。

是色彩。

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但现实和梦境是如此……如此的不同。在这个世界里,他感觉不到寒冷。他知道这种差异的原因——天空中的光球,散发着从未见过的光芒。

那是一个美丽而温暖的地方,但最终,他还是回到了最初那个狭小而奇特的焚化炉。

然而,无论在哪个地方,他都无法久留。

汽笛声响起。

与他每天听到的火车汽笛声不同,这是一种尖锐刺耳的、未经雕琢的噪音。哔——哔——他的头脑开始昏沉,手脚颤抖,他恶心欲呕地从梦中醒来。

他浑身是汗,长时间的窒息让他感到寒冷。

如果没能及时醒来,他就会在床上呕吐,甚至昏厥。他挣扎着打开窗户,外面的新鲜空气带着寒意涌入房间。

但自从第一天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像那样接近死亡。之后,即使被汽笛声惊醒,他也不会再陷入真正的危险之中。

也再也没有像第一天那样兴奋。

每一次呼吸,他都在得到的同时失去。

氧气,一氧化碳,氧气,然后是二氧化碳!氧化和炭化,永恒的循环!

氧气显然是一种毒素。

当他深深地吸入氧气,并将肺泡中的所有二氧化碳排出体外时,那些模糊的记忆和智慧也随之消散。

他的睡眠时间越来越短,身体越来越虚弱,记忆越来越模糊,但他的身体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温暖。

他喝着咖啡,等待着早晨的钟声响起。这是他唯一能知道工作时间的方式。

英国没有日出。

那天早晨也和往常一样。

路边,两排人群迈着沉重的步伐,朝着各自的目的地走去。他也身处其中。

街道上总是灯火通明。

“灯火派”,也就是中央伦敦电灯公司,一直在努力取代太阳。伦敦之所以被称为世界上最明亮的城市,他们的功劳不可磨灭。

真的是这样吗?

最近,他越来越经常地提问自己。密集的路灯,每隔十步就有一盏,似乎没有给黑暗留下任何缝隙。但奇怪的是,在行人的脚下,却铺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奇怪的事情不止于此。

他知道很多人在矿井里工作。他们从地下运出的只有石头和泥土。十年来,他们一直在挖地,既没有挖出什么东西,也没有在地下建造什么,只是不停地向下挖掘。

这难道不奇怪吗?

他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求认同,但没有人回应他。每个人都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工作地点。是他一个人注意到了这些异常,还是大家都注意到了,只是觉得习以为常?

生活依旧在重复。一如往常,当他经过帕丁顿车站时,火车刚好进站……

……!!!

……!!!

……???

起初,他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恐怖袭击!”

有人喊道,但他还没反应过来。他只觉得一阵热风吹过。他转头看去,火车正在爆炸中倾覆。

除了尖锐的鸣叫声,他什么也听不见。他摸了摸耳朵,发现流出了血。

长期的睡眠不足让他感觉有些不真实,仿佛对生命缺乏实感。他站在逃跑的人群中,呆呆地看着燃烧的车站。

从倾覆的火车里,?出了黑色的矿石。

他立刻认出了那是什么。正是他在梦中见过的矿石。其中一些飞到了他的脚边,他鬼使神差地捡了起来。

正是他想象中的触感。他拿到鼻子前闻了闻,正是他想象中的气味。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正是他想象中的味道。

他朝着车站跑去,一边将散落在地上的矿石塞进口袋里,即使是细小的碎屑,他也不想放过。

在车站中央,他停下了脚步。

他现在并不害怕,只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东西?他不敢确定,或许那只是一个影子。

关于它,他什么也无法确定。

只有黑色,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无法判断它的形状、大小,甚至距离。它就像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空洞,或许,和他很像。

他慢慢走过去,抓住了它。

首先,他确定了它是一个可以触碰到的物体。他戴着手套的手上,映照出绿色的反光。他将它翻过来,看到绿色的荧光下,写着一个字母。

数字8。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紧接着,第二次爆炸的冲击波将他掀翻在地。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

他睁开眼睛,周围立刻骚动起来。“帕丁顿的伤员”、“烧伤”之类的只言片语传入他的耳中。

即使房间里只有柔和的灯光,他也觉得刺眼无比。他从未意识到光线竟然如此明亮。事物的轮廓变得模糊,他只能看到颜色和表面。

从病房外,传来了收音机的声音。他的听觉也变得异常敏锐,所以很容易就能听到播报的内容。

……“赤色司炉”的恐怖袭击,这是今年的第三起,也是第一次发生在伦敦市区。大英铁路的首席执行官乔治·赫德森二世对此表示强烈谴责,并使用了“绝对报复”等措辞强硬的言论……

与家里的收音机不同,这台收音机的声音清晰,吐字清楚。但他只听得见声音,却无法理解内容,因为他对那些名字一无所知。

过了一会儿,一个看起来像是医生的人,带着疲惫的眼神走了进来。

“感觉怎么样?”

“为什么这么亮?”

“这是镇定剂海洛因的副作用,很快就会好转。”

他不知道海洛因是什么。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应该有吗?”

他出奇地平静地反问道。医生似乎有些惊讶,犹豫了一下,问道: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帕丁顿车站……旁边发生了爆炸。”

“车站的柱子为你挡住了大部分冲击,你主要是被气浪掀翻后撞伤的。”

这么说来,他身上缠满绷带,就像木乃伊一样,似乎有些小题大做。

“问题是之后,你衣服上的油污被点燃了。这种情况通常会被归类为直接烧伤,比一般的火灾更容易造成严重伤害。但幸运的是,你穿的衣服是防火材质的,所以只有油污被烧掉了,没有直接烧到你的皮肤。即便如此,你也算是命大了。”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他的衣服是防火材质的。

或许是因为他在焚化炉工作时穿的吊带工装裤经过了特殊处理,也或许与他刚领到衣服时被告知的“石棉材质”有关。

“虽然烧伤程度较轻,但打个比方,这就像你在焚化炉里待了几分钟一样。你可能会出现感染并发症,等镇痛效果消失后,还可能会出现抽搐或休克。”

医生平静地说道。

由于缺乏医学知识,菲勒蒙大部分内容都听不懂。他只能根据对方的语气来判断自己的情况,似乎并不太严重。

这很奇怪。

他与普通人只是轻轻一碰就会感到剧痛,但在真正的火焰中,他却安然无恙。他不自觉地把手伸进口袋,却什么也没摸到。他问道:

“我的衣服呢?”

“已经不能穿了。”

对了,医生说过他的衣服被烧掉了。

“我口袋里的东西呢?”

“煤炭吗?”

煤炭!原来那就是煤炭。

多么美妙的音节。他在心里默念着:煤炭,煤炭!

“已经无法使用了,医院已经处理掉了。”

“这样啊。”

他隐隐有所预感,所以很快就接受了现实。煤炭是为了燃烧而存在的。它不可能在烈火中幸存下来。只有像他这样不纯粹的东西,才能在火焰中保持完整。

“除了这个,我们在现场只找到了这个。”

医生向后示意,一个护士拿着一个金属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放着一块黑色的矿石。菲勒蒙伸手去拿,护士将托盘倾斜,让他能够抓住矿石。

即使经过了烈火的洗礼,它也没有任何变化。形状,触感……都和之前一样。正面清晰地显示着发光的数字“8”。

他被那光芒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那么,我晚上再过来看看你。”

“我要出院。”

医生皱起了眉头。

“即使你现在感觉良好,你也毕竟是烧伤病人。如果掉以轻心,可能会危及生命。”

“我要出院。”

医生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我会为你办理出院手续。根据你购买的保险,你或许可以报销一部分住院费用,你要确认一下吗?这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菲勒蒙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你看着办吧。”

“那就当你没有保险吧。”

医生点了点头。

菲勒蒙走出了医院。

医院门口的招牌上,赫然写着“从摇篮到坟墓”的广告语。

他走了几步,医生的海洛因药效似乎消失了,绷带下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尤其是冷风吹过的时候,更是刺痛难忍。他感觉自己像是没有皮肤一样。

“煤炭,煤炭。”

他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这个词。每念一次,他的舌头就如同燧石碰撞一般,迸发出火花。

这不是梦,这是现实。每想到这一点,他的胸口就涌起一阵激动。但他心中仍有疑问:为什么他以前从未听说过煤炭?

煤炭应该属于焚化炉。除了燃烧,它别无他用;同时,在焚化炉里,它又能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火车上竟然装载着如此大量的煤炭,这只是偶然吗?还是说,他见过的每一列火车都装载着煤炭?如果是这样,那如此大量的煤炭,最终会被运往何处?

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医院。

“从摇篮到坟墓。”

伦敦之所以能发展到今天,八大“黄色外墙公司”功不可没。所有的工作岗位都是由它们创造的,无数的保险保障着市民的生活。多亏了它们,每个人都能从出生到死亡,过着安稳无忧、一成不变的生活。

他朝着焚化炉的方向走去。

因为他受伤了,所以今天的旷工或许可以得到谅解。或许,他带伤工作的热情会得到上司的赞赏,让他能够在焚化炉工作更久。

话说回来,“赤色司炉”为什么要炸毁运煤火车?他们是知道火车上装载着煤炭吗?还是纯属巧合?

他感到困惑。

一些他平时不会思考、不会提出的问题,如今却接踵而至。他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沸腾。那不是热量,而是另一种东西。

那是一种近乎于欲望的渴望,比好奇更加炽热,比求知欲更加干燥。如果非要给它一个名字,那就是——渴望。

他停下了脚步。他知道他们在哪里。

那曾经是伦敦的郊区住宅区,但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但如果他想去,还是可以去的。他念出了那个地方的名字。

“mile End(迈尔·恩德)。”

他的舌头感到一阵刺痛,上面沾满了煤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