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天鹤走上前接了过来,正是那面铜镜。
“妖祸自这镜而始,自将自镜而终。去吧,将那妖祖收进这希夷宝鉴中。”
此时这面铜镜,和子虚岛时已然大不一样。
这铜镜横径不过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位陈设。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兼具百畜。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虽然镜身处已有些锈蚀,但仍熠熠生辉,端的是面宝镜。
含元殿外,子虚苏天鹤、蜀南顾飞舟、漠北沈星恒、长安柳寻衣,傲然而立。
他们是大唐极盛之世冉冉升起的武林新星,是开元之初全天下万姓仰首的未来,是拯救这个古怪的世界的唯一希望。
朱红的宫门被苏天鹤推开,四人齐刷刷地迈了进去。
殿内是空的。传说中被妖祖附体的太上皇李旦,此时并不在殿中。
而殿外,已是繁星点点。
独独缺了月亮。
“你们来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但四人仔细去听,却听不出那声音的主人到底是男是女,在东在西。
“是,我们来了。”柳寻衣微微一笑。天大的场面,他也一直这样神情不乱,波澜不惊。
“我们既然来了,你就当快快现身!”沈星恒也自信地笑了。
“唉,”顾飞舟叹了口气,他本不想来,但却为了追杀岳伯,才进了长安。
“你快快出手吧。”顾飞舟说道。他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唯独苏天鹤,没有催促,也没有轻敌。
他只是缓缓地说了句:“妖祖,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叫‘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沉默。
“你明明知道,天地之间自有定数。你违逆不了,何必又自讨这苦吃呢?”
“苏天鹤。”那温柔的声音又复响起,“你并不理解我的苦衷。就好像你以为一切都是宿命,我的一切作为,都好似徒劳。但是,这世界真的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吗?”
“什么意思?难道不是?”
“宿命,是的,这世界上是有宿命。但是宿命之外,是否还有其他法则。你所了解的,不过是道听途说。这世界的真相,他们并没有完全告诉你。”
“我只知道,你为祸大唐,使得百姓民不聊生。你便是这盛世的最大敌人。我所要做的,便是让你归于你的宿命。”
那声音愈发柔和,顿了半晌,终于叹道:“好吧,你们若不怕死的话,尽管放马过来。”
柳寻衣抽出玉箫,沈星恒拿出星光扇,苏天鹤握紧追云剑。
只有顾飞舟,手中一把寻常铁剑,静静地等待地大战的开始。
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对手在哪里,他们四人听了半天,都是毫无头绪。
就在他们四下观察之际,一股巨大的气流扑面冲来,不知哪里飞来一只人面蛇身的巨怪,赤红的蛇身将四大少年侠客一起盘住,冲破含元殿的屋顶,直往这冰雪长安的九天之外飞去,转眼便飞到了云层之上。
苏天鹤惊魂未定,忽然便置身云海。他定睛看去,原来这飘在长安城上端云层,竟已经被妖族改造成了一座巨大的飞船!
飞船上全是生着白色翅膀人面蛇身的妖人,互相牵连盘踞着。
那些人面,似男非男,似女非女,
顾飞舟看着这满船的白羽蛇妖,忽然回想起了过去。
那时,他阿耶还没有发疯,还剑楼也还在鼎盛之时,小野菜怕是还没出生。
据他阿娘说,在生他之前,蜀南的天空中有艘巨大的楼船,浮于云浪之上,上有白色羽人数千,船体发出强光来,照得地上百姓都以为那是天神之师,纷纷跪拜祈福。顾飞舟自那之后也便有了名字。
会不会,他们所看见的巨型“飞舟”,便是这云上世界呢?
这楼船上歌楼酒肆、勾栏瓦舍应有尽有,和人间无二。只是那些楼宇,形制颇奇,不似大唐建筑那般气势雄浑,有大斗拱、怪鸱吻(鸱吻即房屋屋脊两端的一种装饰物)、高檐壮柱,而多是是圆顶木屋,屋子也大多不周正,东偏西倒,宛若海底蜉蝣。往来其间的白羽蛇妖,肤色白得吓人,凶神恶煞,似是以凶恶为美一般。
他们见了四人,就像是久困于沙漠之中的人见了水源一样,张开血口,发了疯地向四人涌来。
四人展开生平武艺,奋力搏杀,可那些白羽蛇妖越杀越多,转眼间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群蛇妖四处啃咬。不一会儿,已被咬得浑身鲜血淋漓的顾飞舟终于受不了了,以剑做刀,将那楼船劈开了一处巨洞。
紧接着,他似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理,抱着浑身的的蛇妖,一起跳下了万里高空。
“顾飞舟!”
苏天鹤看着顾飞舟渐渐消失的渺小身影,却抽不出半点时间哭泣。
他扭头一看,沈星恒已然被啃食得只剩下身躯,手臂早已成了那些嗜血的蛇妖腹内的食物。柳寻衣早已没了往日的飘逸潇洒,他任由那些蛇妖将他吃掉,眼角泛出泪来,不知是不是在回想这短暂一生中欢好过的姑娘们。
这些蛇妖的羽毛和肌肤是那样洁白,但却个个如恶魔一样,饥饿地啃食着四人。
终于,苏天鹤再也看不下去了,运起追云剑,劈空斩下。一股剑浪直直地划过船体,将整艘楼船从中劈开,彻底一分为二。
这云上的世界,就这样开始坍塌、毁灭、坠落、一去不返。
残肢、头颅、蛇蜕、麟羽,全都掉落下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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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天鹤醒了。
“我这是在哪?”
他还以为他已经回到了昊天上帝的本体之中。
可他一扭头,却看见了那只巨鹤。
想来定是在他掉落之际,巨鹤舍命将他接住,带到了这里。
“这里是华山。”
“华山?”
苏天鹤想要慢慢爬起身来,却是不能,他低头一看,自己腰部以下,竟然已经不复存在,登时心如死灰地又躺了回去。
眼前正是一座陡峰之上,四处云雾缭绕,东方将白。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而那巨鹤身边的人,竟是王质。他正提着那把烂斧,坐在悬崖边上,等待着美好的日出。
“苏郎君,别来无恙。”王质头也不回道。
“无恙?哪里无恙了,明明有恙。”苏天鹤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苏郎君,你怀中是件什么宝物,竟然能射出光来,直冲牛斗?”
苏天鹤正要说“那许是洞冥草”,可低头一看,自己胸口确实闪烁着一道极璀璨的光芒,立时解开衣襟。他缓缓爬起,一个小小的卷轴掉落出来。苏天鹤登时想到,那姚崇昏倒之前,拍了拍自己胸口,原来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进了这样东西。
他赶忙展开卷轴,上面贴附着一张拓片,墨多字少,不知是从哪里拓印来的。
好在这拓片落款处,有一行小字作注:
“天后……无字碑文……这是前朝女皇武则天的无字碑上的字?”苏天鹤震惊道
大唐民间一直盛传,那无字碑上,突然生出字来。想不到苏天鹤今天竟能亲眼看见。
可惜,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