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万失心疑周春已知其私取洋船银两且未报之事,故被他拽至跟前,责问其由。
乌万失跪伏于地,连连叩首,大呼冤枉:“当家的,我实非有意隐瞒,只因手头拮据,迫不得已而为。”
周春闻言大怒,喝道:“果然是你!速速道来,你藏到哪里去了?”
乌万失颤抖着手,指向自己的木屋,怯声道:“不敢说藏,只恐他人窃取,故暂置于床下。”
周春冷笑一声,道:“你这窃贼,自身行窃,反怕他人来偷吗?”随即命人前往乌万失床下搜寻。
未几,一名汉子手捧包裹,呈于周春面前,禀报道:“当家的,发现银子二十两。”
周春怒不可遏,吼道:“你非但窃银,还盗凤剑!速速招来,凤剑被你藏于何地?”
乌万失闻言,双目圆睁,嘴唇颤抖,大呼冤枉:“凤...凤剑?纵有天大胆子,我也不敢偷剑啊!”
张照闻讯赶来,听说乌万失偷了凤剑,匆忙奔入小屋内,片刻后又气喘吁吁跑出,急声道:“那...那龙剑亦不知所踪。”
周春闻言,刀锋直指乌万失的喉咙,厉声逼问:“你竟连盗龙凤双剑,若不从实招来,我即刻斩你!”
干百里缓步上前,长叹一声,说道:“今日我等兄弟为吴胜送行,你非但缺席,反盗他的剑。吴胜兄弟生前待你不薄,他若知你今日所为,怕是死不瞑目啦。”
乌万失伏地痛哭,膝上黄尘沾染,悲声呼道:“天...天杀的,这是何人与我过不去啊?”继而又爬至张照跟前,紧抱他的腿,泪流满面,哭诉道:“张大哥,求你为我说情,我...我真的未曾偷剑呀。”
周春紧握大刀,架于乌万失脖颈之上,怒吼道:“上次我已言明,若你再犯,无人可保。今日我便斩你,以慰吴兄弟在天之灵。”
张照刚要说话,却被周春打断:“张兄弟,上次他窃银,我本欲斩其手,因你求情方饶他一回。未料他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连我的宝剑亦敢盗取,真是无法无天。今日我不仅要其双手,更要他的命!”
说着,周春举刀欲向乌万失的头砍去。乌万失面如死灰,脊背弓起若负千钧之重,他紧抱张照的腿,哀嚎不止。
张照急呼:“且慢!”遂向周春鞠躬行礼。
干百里疑问道:“张兄弟莫非还要为此人求情吗?”
张照复向干百里行礼,说道:“会主误解,此人罪孽深重,我非为其求情,只是念及今日是吴胜的出殡之日,乌万失曾经也是他的兄弟,今日杀他,恐对死者不敬。不如先将此贼囚禁,待明日再行处置不迟。”
周春思索片刻,觉得此言有理,便放下刀,对乌万失说道:“那我让你再多活一日,明日拂晓,我必斩了你。”随即命人将他拖走,囚于寨中木栅之内。
他声嘶力竭,口中不断呼喊冤枉,状如怨鬼。
干百里对众人道:“今日吴胜出殡,原欲将凤剑置于棺内,沉入海底,未料乌万失竟盗取宝剑,使吴胜兄弟的英魂不得安息,此人罪无可赦,应当处死。”
此时,有人挺身而出问道:“如今吴兄棺木已空,当如何是好呢?”
张照站出,佯装言道:“吴兄弟遭番鬼所害,葬身大海,原本将棺木沉海以示尊敬,愿其安息长眠。然今被乌万失这贼所扰,空棺入海恐有不妥。事已至此,唯有待寻得凤剑之后,再为吴胜下葬方宜。”
众兄弟闻后,皆点头赞同。干百里言道:“张兄弟说的有理,我必增派兄弟加紧寻剑,此事就这么定吧。”
至亥时末,众人皆已熟睡,张照悄然从小屋中溜出,鬼鬼祟祟行至囚禁乌万失的木栅前,用钥匙打开栅门,将乌万失放了出来。
乌万失跪在地上哭诉道:“大哥,那剑真非我所偷,若我撒谎,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张照轻道:“我知道兄弟你不会偷剑,故而才放你出来。”
乌万失惊愕失色,即刻问道:“既然大哥知晓我并非窃贼,为何白日不当众为我辩白?若是如此,我也不会被当家的定死罪了。”
张照打了乌万失的头一下:“你可是傻了?那周春正在气头上,寨中兄弟无一人肯为你说话,亦无有一人信你,若我再为你求情,恐周春以为我与你同谋,若是我也被关押起来,此时谁来救你呢?”
乌万失觉得其言甚是,遂向张照连磕数头,说道:“我今生能遇见大哥,实乃我前世修来的福分。但...我以后怎么办?还请大哥给小弟指条明路。”
张照从布袋中取出一个小包,递予乌万失,道:“这是你的二十两银子,现在还给你。”乌万失接过小包,复向张照磕头数下。
张照续道:“三合会你已不能再待下去了,你速往虎门寨寻找我的兄弟张钊。若能助他脱困,可前往西港渔家客栈等我。这二十两银子足供你们生活一年半载了。”
乌万失忧道:“我今已无家可归,将来我能去哪?”
张照安慰道:“我兄弟张钊亦无家可归,我昔日被周春收留方有归宿。人生有逆境,天无绝人之路,兄弟无需过忧。”
乌万失闻此,抱着张照大哭起来。张照轻拍其肩,道:“兄弟快走吧,若被周春发觉,恐我们二人都要被他抓起来不可。”
乌万失感激张照救命之恩,拜谢再三,而后跨马扬鞭,疾驰而去,夜色中唯闻马蹄声疾,渐远渐隐。
次日辰时,有会中人于外喧哗:“大事不妙,乌万失逃跑啦!”随即寨中兄弟齐聚,周春至木栅前查看,见栅锁掉在地上,而乌万失早已无影无踪。
干百里自寨堂中步出,说道:“昨日自乌万失床下所搜得的二十两纹银也不翼而飞。”
周春愤然作色,似将天地吞入胸中,难抑心头的怒火,他说道:“此贼即便千刀万剐,亦难消我心头之恨!”
有人禀道:“当家的,不知何人放走乌万失,莫非会中尚有他的同党?”
张照道:“昔日我与他在洋船上救人,此贼轻而易举便开启甲板下的铁门,他要打开木栅定是轻而易举。”
周春举刀,将木栅砍烂,怒道:“我太大意了,未料这人擅长偷盗开锁。今其逃脱,我实难辞其咎。”
张照紧锁眉头,片刻后上前说道:“我与此贼有些交情,之前不知他如此奸诈,故而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他求情,今日他犯下大错,我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如由我亲自去擒他,将他绳之以法,交予各位会主处置。”
干百里点头说道:“如此甚好。若不擒来那贼,寻不得凤剑,如何安葬吴胜呢?张兄弟身手不凡,由他去办此事,我便放心了。”
张照道:“我行事素来需要帮手,前几日,我见一位兄弟为会长送药,此人因身体异味,人皆避之,乃至街上的小童也不待见他。我见其可怜,便和他成了朋友,此次出行擒贼,欲邀他同行,不知会主可否应允。”
周春嫌弃臭嘿身上的味道,听闻张照要将其带走,他心中甚喜,说道:“好好,让他外出历练一番,绝非坏事。”
臭嘿听见张照唤他,自远处行来,众人皆掩鼻避于一旁。
张照收拾了一番,整备行囊,与臭嘿于寨口会合。
因臭嘿身体有异臭,此次除副会长干百里外,再无他人前来送行。
张照对干百里说:“我已命臭嘿分拣草药,并将熬制的法子告诉了会中兄弟。请干前辈每日督促会主用药,望其早日康复。”
干百里点头微笑,欣慰道:“小兄弟武艺超群,亦有侠义之心,临行尚念会主康健,真乃英雄出少年啊!”
张照与臭嘿向干百里作揖,二人上马,一声驾,尘土飞扬遮天日,渐行渐远。
驰骋六十里地,臭嘿见张照中途不停不歇,亦不问不探,似有定向而行,便问道:“张大哥,我们不是去找乌万失那个贼么?”
张照答:“此行正为擒此贼,你只需紧随我便是,免致途中失散。”
臭嘿面露憨态,张照自忖此人愚昧无知,主见全无,唯命是从,断无背叛的可能,是以未加详嘱,但寄其忠诚以行事。
到了晌午,二人行至承宣大街,见街头巷尾,人烟稠密,然景象颓然。贩夫走卒、市井游民,或倚颓垣,或卧秽巷,皆如行尸走肉一般?。
二人复至一家万国烟馆,未及入内,已闻其中有人喧嚷。张照将马系于门外,命臭嘿守候,自身步入门内。
刚一入门,便有刺鼻之气迎面袭来,直冲脑门,张照急掩口鼻,心中暗叹,初以为臭嘿体臭,世间难有匹敌,然与此烟味相较,他身上的味道犹显微不足道。
举目四望,馆内人声鼎沸,然皆烟民之态。众人或坐或卧,密布其间,几无立锥之地。他们面色皆如死灰,形体枯瘦如柴,双目无神,手足疲软无力,宛若断线的傀儡。更有甚者,瘾发之时,涕泪横流,蜷缩于地,呜咽之声如病兽的哀嚎。众人探手入囊,摸索碎银杂物,以求购得烟膏一抹,以解心头之渴。此情此景,触目惊心。
正当此时,数名壮士架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汉自后院而出,烟馆老板怒喝道:“你这穷鬼,没钱还想在我这里白抽吗?”
男子跪在地上,双手紧抓老板的裤腿,哀求道:“可怜可怜我吧,我只抽一口,一口就行。”
老板怒而将他踹倒在地,又命壮士将其逐出馆外。
张照见状,俯身自包中取出五两银子递予老汉,说道:“你拿去抽吧。”
老汉望了张照一眼,旋即给他磕头,连声称谢。烟馆老板见他有了钱,就命那些壮士将他迎回屋内。
时有数名清兵闯入,为首的男子,容貌平平,无甚出奇,唯腮边须胡密布,甚是扎眼。络腮男子一入烟馆,即大声叫道:“王孟奉钦差大臣林则徐之命,来此查封烟馆!闲杂人等,赶紧让开。”
王孟虽然说官话,但开口带四川方言,而貌略似北方人。其命官兵逐出屋内烟民,并将馆内诸物,一一贴上封条。
烟馆老板见有人滋事,急忙走出,嚷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封颠地先生的烟馆?”
见封馆者皆着官衣,王孟威风凛凛,一身正气,老板初时吓了一跳,待心绪稍平,又叫道:“你可知这是何人的烟馆吗,竟敢前来查封?”
王孟一脸怒色,吼道:“我管它是何人的烟馆,林则徐大人有命,凡不服者,当场斩首示众!来人,将这老头拿下!”此时烟馆内乱作一团。
张照急忙说道:“这位大人何必如此动怒,不如进来饮口茶,封馆非同小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王孟瞥了张照一眼,见其神采奕奕,不像那沉溺烟瘾之辈,便客气得说道:“番鬼贩卖鸦片,荼毒国民,我奉命前来查封,实有官凭。林则徐大人今日府上有要事,无暇亲督禁烟,特遣我来处理此事,还望小兄弟行个方便。”
张照拱手作揖,说道:“林则徐大人禁烟,我早有耳闻,其为国为民,实乃我辈楷模,令人钦佩。敢问承宣大街上现有几家烟馆尚存?”
王孟背负双手,回道:“林大人致力于禁烟封馆,然屡禁屡现。承宣大街原本烟馆林立,共计二十家,如今已被林大人查封十五家。小兄弟若执意阻挠,与那些祸国殃民之徒为伍,休怪王某不客气。”
张照闻言,说道:“如今吸食鸦片者,多为我国百姓。若将烟馆全部查封,恐会引发民怨。大人何故如此大动干戈呢?”
王孟闻言,怒意渐显,摇头道:“哼,如今我大清国鸦片泛滥,国运日衰。正所谓物必先腐,而后虫生。林大人此乃防微杜渐之举,誓要将这些毒害国民之物驱逐出境。小兄弟你年轻有为,切莫助纣为虐,自毁前程。”
张照心想,穆彰阿曾告诫他官府不宜与林则徐做对,但若坦露自己三合会的身份,恐被视作叛贼抓起来。
于是张照微微一笑,拱手回道:“在下张照,初入江湖,不忆身世,今日在市井游走,偶见此家烟馆,有幸遇见大人,倍感荣幸,不如大人网开一面,饶了他们吧。”
王孟闻言一惊,随即上前抱拳还礼,态度骤变,恭敬地问道:“原来是张兄弟,我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既然张兄弟反对封馆之举,你有何高见,望不吝赐教。”
张照心中暗自欢喜,未料自己在羊城时日尚短,只是见过一次番鬼,与衙门之人说过几句话,如今竟已有人认出他来。
他说道:“既然鸦片祸国殃民,不如由我上报官府,提议将烟馆改为戒烟馆,此计岂不为妙?”
王孟闻此计策,赞不绝口,笑道:“张兄果然才智过人,此计甚妙。我即刻将此情上报林大人,以助建馆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