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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其他类型 > 撷春记 > 第148章 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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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朝霞缓缓出现在山峦之间,从一簇簇箭似的山巅洒下光芒,一道道霞光落在山谷之中,照亮被遮掩许久的黑暗之地。昏睡过去的管事打手和苦力们逐渐在霞光照映中苏醒过来,几乎是瞬间沉寂许久的营地就被咒骂哭嚎尖叫等声音充斥,霎时间吵闹起来。

天将亮时俞逖靠着肩浅浅睡过去半晌,祝春时低头看着他沉睡的眉眼,即使是在睡梦中眉心处依旧皱着不得舒展,看着眼角下的一抹鞭痕她又忍不住泪盈于睫,只是怕惊醒俞逖好不容易才安定的心神,只好眨眨眼任由眼泪从脸庞滑落。

然而也不过几刻,俞逖就悠悠醒转过来,他听着帐篷外传来响彻山谷的咒骂喝斥,只觉好笑,只是刚笑了一半就扯到身上的伤轻嘶了声。

祝春时闻言知道他醒了才抬手揉了揉惺忪双眼,右侧肩膀已经失去了知觉,半边身体都僵硬着动弹不得。

俞逖直身,刚欲抬手给她揉捏两下就被侧身躲开,祝春时强撑着身体的泛起来的酸麻起身,顿时踉跄着险些跌倒在地,只是看见俞逖伸过来的手臂又硬生生撑住,后退了两步后才稳住身形。

俞逖伸出去的手无处着落,下意识的抓握两下。

祝春时抿着唇,只觉得脚上泛起针刺般的痛感,连肩膀手臂也不能幸免,稍微活动一下右手都有一阵阵的酸麻涌来,使得她面色霎时苍白。

那边厢的俞七几人见着主子如此情形,也弄不懂到底什么情况,面面相觑下手里捧着衣服不敢过来。

好半晌过去,祝春时才觉得身上酥麻针刺的感觉消下去大半,她如释重负的活动了下手脚,虽还有些不自在,但到底比方才要好些,也能随意舒展活动。

“俞通判,那群人醒了,百户说您是苦主,且是一力查案的人,还请您过去主持大局。”帐篷外突然传来士兵的声音。

俞逖刚想张口回答就猛地咳嗽了起来,祝春时一慌,急忙上前一边扶人一边高声道:“知道了,且容我们梳洗更衣,片刻后就出来。”

她轻抚着俞逖的胸口后背,又道:“俞山,快倒碗水来。”

所幸这帐篷原是那群管事住的,茶壶茶杯很是齐全,俞山忙倒了杯递给祝春时,俞七也见缝插针的将准备的干净衣裳送过来。

祝春时握着冰凉凉的茶碗,也顾不得许多,先让俞逖喝了润润喉顺顺呼吸,“先别说话了,喝了水缓缓,要不要吃些东西再出去?”

俞逖本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张嘴的瞬间喉咙痒再加上一不注意就扯到伤口,咳嗽几声后就缓过来气息,他喝了几口水,视线却没离开祝春时身上半点,眼里明明灭灭,闻言摇了摇头,“不必了,早些将他们解决了为好,免得夜长梦多。”

“也好,还能早些回去,你身上的伤总要让大夫看过后仔细包扎才好。”祝春时拿过他手里的茶碗,低眉脱下他身上染着血迹的外衣,不经意间瞥见他上身斑驳的痕迹,包扎好的棉布也早被血渍洇湿,神情便是一黯。

趁着换衣的工夫,祝春时又拿来金疮药给他重新上药包扎,伤口比起昨日看见时要好上一星半点,只是和他当初离开之时天上地下,所见之处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更别说肩膀处那两道陷入皮肉的勒痕,抹着药的手指既轻又慢的抚过肩膀背部,微红的眼角透露出她此时起伏的心绪,只是在俞逖微微偏头往后看来的时候下意识移了下目光。

“马上就好了。”她说着加快了速度,将背上的棉布打好结,又将衣服拉上来遮住伤口。

俞逖没回头,只是反手握住她停留在肩膀上整理的手指,“看着吓人而已,只有一点疼,而且上了药之后就好很多了。”

“那就好。”祝春时带着鼻音轻应。

“这件事过后,不需要很久,我们应该就能回京城了。”俞逖依旧背对着她,嗓音里带着点轻松。

“嗯。”

俞逖心绪同样起伏难定,这几日在繁重的采石间隙中他想了千百种理由和说辞,面对祝春时应该用哪一种他早在心底排练了无数遍,凭借着多年的亲近和熟悉哪一种最有效他也胸有成竹,然而事到关头,那些说辞和理由全都难以出口,只能笨拙的安慰。

“刘百户怕是要等急了,你先出去处理事情吧,我在这里等你。”祝春时低头来到他面前将衣带系好,又理了理衣襟处的褶皱,随即仰着头朝他弯唇笑了笑,“去吧。”

俞逖嘴唇张张合合,目光定定落在她眼尾那抹红上,手指也不由自主的抚摸上去摩挲了下。

俞逖离开帐子后,俞七俞山等人自然也跟着出去,几人跟在俞逖身侧护卫,几人就守在帐子外等候吩咐。

祝春时从昨夜就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终于得以松懈下来,她脚下一软,跌倒在床榻上,眼泪霎时如雨滚滚而落。

俞逖走出帐篷后就倒吸一口凉气,浑身上下的疼密密麻麻的泛上来,俞七赶紧伸手搀着他往前,刘百户早已搬了张椅子坐在中间空旷的碎石地上,咒骂得最大声的也让他堵了嘴,平日里喧闹繁忙的石矿此时只有苦力们细小的说话声和管事打手的支吾声。

“俞通判。”刘百户起身看了他一眼,白天比夜晚光线清晰也能看得更清楚些,心里倒是对这人高看了几分,明摆着是个文弱书生的样,竟然也能潜入这里咬牙做了几日苦力搞得浑身是伤,许多军营的士兵都吃不了这个苦头。

俞逖点了点头,看向跪在地上对他怒目而视的众管事,他伸手指了指,是刚来第一日看守他的那人,“将他嘴里抹布取了,我有话要问。”

那人抹布刚离嘴,就呸了声,“我劝你们识相点,我背后的人你们可惹不起,到时候别说升官发财了,当心人头落地!”

这人也不是个蠢的,醒来后看见这些人都配着刀就不知道不是什么平民百姓,且又听见什么通判,虽说他不认得,但也知道必然是引起了朝廷的怀疑,故而刚一能说话就搬出幕后之人的身份来,想要威慑一番。

俞逖轻咳了声,朝着他微微一笑,“是吗?我也想知道,究竟什么人是我惹不起的,你大可以说来听听。”

这人心里捉不到底,却也不敢随意将主子的名姓道出来,眼珠子转悠了圈,鼻子一哼,“我的主子也是你能轻易就知道的?你们且听清楚了,就算是黄州知府也不过是我主子坐下一条狗罢了,今日的事要是赶紧将我们放了,我倒能说说情饶你们一条性命,要是执迷不悟,当心祸及全家。”

俞逖轻声笑起来,当即厉声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不论你身后主子姓甚名谁,私自开采矿石,拐卖囚禁百姓,肆意殴打残杀良民,都逃不过国法天理,别说是你,就是你家主子,到了此时来了这里,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他扶着俞七的手上前,抬脚就踩在那人肩膀之上,狠力向下压去,沉声道:“你们作孽这么久,可曾想过曝尸荒野的百姓?被你们乱刀砍死、被石块活生生压死、力竭而死、病重而死,被扔去乱葬坑的那些人,他们的冤魂日夜飘荡在这个山谷里,你们这些人,包括你身后的主子,所犯之罪,罄竹难书,百死难赎!”

那人被他踩到地上,脸颊蹭到石块顷刻间就血染遍地,抬起的头却狞笑道:“你抓了我们有什么用?你不过一个六品通判,难道还能抵抗强权吗?今日我为阶下囚,任由宰割,但日后你又何尝不是我,任我主子宰割?”

俞七脸色微变,登时一脚踹过去,“住嘴!”

俞逖却无惧他嘴上的威胁,忍着身上的伤痛俯下身去,轻声笑道:“我日后如何,你尽可在地府里看着,但你今日,必死无疑。至于你的主子,他要是来也正好,成我平步青云的踏脚石。”

“这处私矿,便是第一步。”

那人脸色大变,一时只当他真有什么倚仗,原本稳如泰山的心志也有所震动,“你好大的胆子,我主子乃是吴……”

俞逖眼神一凛,在他话未说明之时便抬脚踩上其脸,堵住他将要出口的言语,随即又看了眼俞七,俞七立时冲他腰腹揍了几拳,将人打晕过去后俞逖才挪开踩在他嘴脸之上的脚。

刘百户初始只听了个黄州知府,后面就自觉远离了几步,他倒是也清楚有些东西知道的越多反而死得越快,尤其是胆敢开采私矿的,在朝廷必有靠山,不是能轻易对付的,他虽然想升迁,但还不准备真和人对上。因此只当做自己是来解救德安府通判的,如今俞逖已救出,他的任务圆满完成,其他的就不必再好奇了。

“还未来得及多谢刘百户,等回到德安后,将此事一了,再请百户赴宴吃酒,还望百户赏脸。”

刘百户视线在那晕倒的管事身上转了圈,随后就呵呵笑道:“不急,俞通判身体为重,我们同在德安,日后见面时间还多着。”

俞逖眉头微皱,轻嘶了声,“百户说得对,此回若非百户前来,只怕我还不得离开此地,要多受一番苦楚,等回去后必然不敢忘记百户大恩。”

刘百户闻言脸上笑意更是真切,顿时就想上来哥俩好的拍拍俞逖,刚抬起手就想到他浑身的伤,只好不自在的收回来握了握刀柄,“通判客气了。”

二人打着官腔说了两句,因事情繁多,方才那管事口中的确又吐露出黄州知府牵涉其中,故而也不欲告知黄州府这边,只打算悄然行事,等一切告知到朝廷后再公布出来,因此他们得赶紧收拾东西带人离开这里,还需留下二十人在此地看守。

俞逖转身准备回帐中,刚要伸手掀帘就听见里面低低的啜泣声,他掀起一角帘子,驻足在原地就那么看着祝春时的背影,无声的陪她。

许是一盏茶或两盏茶后,里面的泣声渐渐停下,他瞬时放下帐帘,转身走到旁边,看着周围高高的山峰和落在地上的霞光,虽然已进了七月下将要到八月,但今日的阳光并不热,伴随着山谷里的微风,沁人心脾。

“这位……大人?”

祝春时估摸着时间擦干净脸上的眼泪,又平复了半晌的情绪之后才起身出去,就见两个形销骨立的男人站在俞逖身前,神色谦卑讨好的说着什么

“先随我去德安府,等你的身体治好了再回家,否则只怕还没回去你就先倒下了。”俞逖温声道,眼前正是那夜和他说话的少年和几乎发热烧死过去的阿南,那晚他险而又险的熬了过来,接下来几天虽然身体没好,但万幸也没继续坏下去,才能撑到现在。

祝春时见俞七不在,匆匆来到他身边支撑住身体一半的重量,阿南和少年的心神全落在俞逖身上,只以为她是对方的小厮,也没多看。

阿南喘着粗气,“大人能将我们从这里救出去就已经大恩大德了,不敢再麻烦大人,况且我离家多年,实在挂念得很,不愿再拖延下去。”

俞逖默然片刻,叹息道:“也好,你家在何处,我派两个人护送你回去,你现下身体不好,小鸿也不遑多让,总要有个人在身边搭把手才能放心。”

阿南看了眼面黄肌瘦的小鸿,想到他们身上各种各样的伤疤,也有些担心无法撑到家中,遂道:“多谢大人,小的原是荆州府远安县人士,当初为了谋求生计才出来做工,不想竟然到了这里。”

俞逖和祝春时都有些讶然,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还能碰见远安县的人,祝春时好奇:“你是远安县哪里的?我夫……我们家大人之前就是在远安县做官,按理来说这几年百姓生活已然好了不少,你怎么——”

阿南猛地抬头,也有些不可置信,“怎…怎么会…我,我出来时,县令分明还是姓蔡的狗官!”

便是连旁边的小鸿也震惊不已。

俞逖不由得无奈,“怪不得,那想来是我赴任前一年的事了,宣和十八年春夏之际我才去远安任职,不想竟还有百姓在此地受苦。”

阿南嘴唇嗫嚅两下,他宣和十七年就出的门,当初远安县民不聊生,种地一年下来的收成还不够一家的口粮,他实在没了法子才和妻子一起出门做工,但如今妻子已死在今春矿山的那场暴动里,只剩了他一个。

“大人既曾经在远安做官,请问可去过上柳村,认识一个叫柳大贵的农户吗?”阿南神色慌张颤着声音问道。

祝春时抿唇,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他眉眼上,突然恍然大悟,“你是柳大叔家那个外出做工的儿子吗?”

“这位小哥,你认识我爹?他,他现在身体还好吗,还有我娘和两个孩子,都还好吗?”

祝春时低声同俞逖说了两句,经她提醒,俞逖也想起当日刚到远安县时在城门口遇见的那个卖菜老伯,他的确是说过儿子儿媳妇外出做工,不想出去就杳无音信,只有他和老婆子抚养孙子孙女,原来他们两夫妻竟然是陷在了这里。

祝春时后面两年也曾经去过上柳村两次,柳老伯倒是身体还硬朗,两个孩子也还好,唯有婶子那几年被磋磨坏了,这几年病情反反复复始终缠绵病榻。

柳南一听,一个大男人顿时掩面嚎哭起来,俞逖和祝春时也不好待在原地,便趁着小鸿安慰他的时候携手离开。

过不得半日,在太阳还未升到正中的时候,刘百户那边就绑好了人,也安排好了留下看守的士兵,一行人才带着这群饱受多年折磨不见天日的百姓离开了这处满怀罪孽和痛苦的深山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