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京城还一如从前的繁盛安逸。夜晚的街市依旧人头攒动,馄饨摊冒着刚出锅的腾腾热气,半大孩童在街角点炮仗,最富贵的几条街灯火绚烂辉煌,华衣锦服的公子哥进出楼阁消遣寻乐。
百姓并非不知外面有反贼战乱,只是哪里想到会真的这么快就打来了京城。
即便是朝廷的官员也骤不及防,虽说反贼未被歼灭,据传报两方交战已算有所制衡,形成了个僵持不下的局面,短时间内不可能攻来,直到京城神不知鬼不觉地遭到内外围困,人们才惊觉天下危矣。
城内外被混乱的战火覆盖,守卫军竟众不敌寡,待看清那当头铁骑上手持长枪的黑甲主将时,皆心惊胆颤,连兵器都握不稳。景国军卒上下,无人不识谢容谢将军。
城门大破的一刻来临。
皇宫殿内,陈玄桢靠在椅上面若死灰。“谢容这么轻易就攻来,定是有混在朝廷的奸贼为他开路,不过事到如今说这些也不重要了,”他不甘又无力地朝那人撇去,“谢韫,你怎么还不逃,你可不像会甘愿陪朕殉国的忠臣,还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为自己和你那宝贝的娇夫人留好了退路。”
谢韫没有答话,面无表情,转身出了殿。
陈玄桢没有令人去拦,露出个惨白的冷笑。
他也活不了,自有人恨不得生啖其肉,谢容岂会让他逃过?他且先去地下等着他。
*
昏夜乌云翻覆,飘起了细细的雪花。
宫人四处奔逃,昔日肃穆宁静的宫中到处回荡着混乱的嘶喊、脚步声。
谢韫快步穿过长廊,身上端正的红色袍服映着裹挟了阴沉气的脸,颇为骇人。
暗处突然现出面目肃然的十多个暗卫前后跟从,左岳持剑跟在他身侧,道:“府中一直有人把守,他们定会第一时间护送夫人安然出城。”
谢韫听了不语,薄唇紧抿。
细碎的雪落在身上即刻消融不见。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极为凄厉的尖叫,谢韫侧过眸看了眼,一个宫女打扮、企图随着宫人逃蹿出宫的女子被追来的两个御前侍卫捉住,白绫勒着她的脖子,因着窒息血红的眼球仿佛要掉出来,很快就被勒断脖子断了气。
他对这人有些印象,右侍郎之女,还是前不久皇帝新宠的嫔妃。
陈玄桢要殉国,下令后宫所有嫔妃随他陪葬,无一例外。
旁人的生死激不起谢韫心中的半点波澜,只是脚步更为急促了些。
他只念着锦宁此刻如何。
她定是很害怕又担心着他,若他不在了,她决不会像陈玄桢的嫔妃那般想着法的只身逃命。
他们穿行过的朱红宫墙另一边,突地迸发起更为纷乱的声响,宫人惊吓喊叫,冷兵器撞击与喊杀声冲破雪夜。
左岳一行暗卫立即转了方向,护送谢韫从另一侧宫道而行。
这条宫道处在皇宫偏僻的地方,夜晚连个壁灯也未点,一眼看过去漆黑无边,像触不到尽头的深渊。
还未行到一半谢韫忽地顿住了脚步。
洋洋飘洒的雪花不觉间大了许多,落在脸颊、颈间渗着砭人肌骨般的冷意。
谢韫捻了捻指上融化的雪水,脸色有几分晦涩的纠葛摇摆。
片刻,他闭了闭眼,从袖里摸出一瓷瓶交给左岳。
“我不知道可还能活着出去,你去找夫人,”他声音极轻,仿佛接下来的话是连自己都不想听到的自私卑劣,可止了一止后,仍道,“若我死了,将这药丸给她服下。”他其实预见过这一天,只是没料到来的这么快。
朝廷稍有名望的武将早已被他清洗了个遍,可显然还是低估了谢容的声势,他也不可能血洗景国上下所有军卒来防内奸。
卿卿怕疼,这药是他特意让人研制,毒发到身亡不会有半分痛苦。
“她自己承诺,若我死了,她也不会独活,我们彼此相爱,承诺过死也要相守。她离不得我,这是她心甘情愿的,我又怎么能放她一人在世上难过。”
说到后面已经是自语般的低喃,却不是往日的平和语气,声音透着失了魂般的飘渺空乏。
左岳立即清楚这里面呈的是毒药,神色有些难以言喻的震惊复杂,以致多看了一眼谢韫的表情,见他面目冷静仿佛早有过一番抉择,只好接过那物什。
左岳应声,也在这时,这条走道尽端的朱红宫门轰然倒塌,声响震耳。
前方落着雪的漆黑夜幕,闪起了火光。
再看越过宫门为首的影子渐渐清晰,只见谢容持着长枪坐在战马上,身着盔甲,后方火把闪烁的昏光映着他半边冰冷的脸,身后是凛然有序的列列士兵,他缓而逼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皮俯视向谢韫。
随着他的逼近,护身的暗卫不禁因那无声透着冷肃逼人的压势而寸寸后撤。
可谢韫始终没有退,立在当首,清瘦脊背挺而直,神色平静地直直对上那道目光,身上的红色袍服此刻倒显得极为清正不阿。
长长的宫道拥瞒了人,一列列兵卒浩荡,场面却是肃静得可怕。
寒风席卷雪霜。
马上的谢容抬了长枪,沾着血的刃器折射出森寒冷光,直指向谢韫眉心。
二人无话,只四目冰冷以对。
胜败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