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暗暗赞叹皇后的手段。
不但找到机会遣走贞淑,而且此事一出,宫中上下的注意力都转移到金玉妍身上,也就无人会去探寻长公主蹊跷的病了。
皇后从一个良善有余却不知算计的天真女子,成为如今这般沉稳老练的后宫之主,皇帝觉得自己教导有方。
只是北族,送来金玉妍,看似是上贡表示顺服,实则是另有谋算,如今金玉妍有一贵子,若不详察北族在大清的暗桩,日后只怕这起小人会借四阿哥动摇自己帝位。
他拟了两道旨意,一道明旨让进忠送去启祥宫,一道密函却是让进忠送去了粘杆处。
粘杆处原是先帝所设,明面上管着皇上行乐,实则是为皇家打探私隐的衙门。
自己自登基后还未启用过,即使是弘皙逆案,为堂堂正正处置弘皙,他都是让御前侍卫去盯梢。
可现在傅清、傅恒这两个外戚都不在宫中,他思来想去,是粘杆处表现的时候了。
拟完旨意,他本想寻高贵妃,但刚发落了金玉妍,他并不想看到她的儿子;于是传了意欢,一同到园中观看景致,谈论诗词取乐,回来后一时诗兴大发,传了婉嫔过来伺候笔墨。
陈婉茵一如从前,只是安安静静地磨着一块龙戏珠御墨,并不说什么。
皇帝早知陈婉茵性子闷了些,只是这时候他想清静清静,才特意让她来。
皇帝写了首诗,自己欣赏半晌,才道:“婉嫔啊,近来与大阿哥相处还好吧。”
陈婉茵似乎吓了一跳,手一抖,结结巴巴道:“挺,挺好的。”
皇帝道:“纯嫔不但糊涂,而且也有些偏心过分,朕早就看出来,有许多表现的场合,她只带三阿哥去,却不带大阿哥。在她那儿大阿哥只怕已经是她亲儿子的阻碍了。”
婉嫔听皇帝似有不虞,不敢说什么。
皇帝又道:“你,高贵妃,你们在这一点上比纯嫔强。你们没有自己的孩子,朕想着,总不至于偏心的。果然,高贵妃对四阿哥就视如己出,你也不是个糊涂的,知道分寸。永璜自幼丧母,这样的孩子比别的孩子更知道隐忍和看人眼色,你要尽到一个养母的职责。”
婉嫔道:“臣妾一定好好照顾大阿哥。”
她没说出口的是,其实她有些怕大阿哥。
陈婉茵擅丹青,擅画之人,往往观察细致入微。她自从进了潜邸,虽然嘴上很少说什么,但她的眼睛却看到了很多东西。
比如她看皇后和璎珞、明玉的眼神,总觉得她们似乎已经有四五十岁,即使她们并没有那么年长。
比如皇帝与太后看似母慈子孝,其实经常暗暗地较劲。而在弘皙逆案后,太后便落了下风,长公主也不知在担忧什么,整日神色忧郁。
比如她在一些场合看纯嫔和永璜相处,有一段时间关系冷淡,之后却又突然回暖,甚至纯嫔、大阿哥和三阿哥还会一起散步,但她偶遇纯嫔母子三人散步时,分明看到,大阿哥嘴角勾起,可是眼中没有半分笑意。
后来,纯嫔就触怒了皇上,大阿哥被送到自己宫里。
她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关窍,但直觉告诉她,大阿哥并不只是一个喜欢做纸扎的少年。
皇帝得到满意答复,继续写他的诗,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婉嫔聊着:“这回皇后辛苦,朕想着再赏什么给她,皇后让你帮着挑太后的东西,定是相信你的眼光,你说说,赏皇后些什么好?”这时齐汝来报,慎嫔下午用了一盅银耳羹后有些腹痛,着太医诊治后才发现是遇喜了。
皇帝面有喜色:“朕去看看慎嫔。”
说罢就快速走了出去。
婉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出口的话变成心中无声的叹息。
她屈膝行礼:“臣妾恭送皇上。”
贞淑被逐,金玉妍降位,后宫一时震动。
金玉妍平素待下并不温和,倒是颇有些宫人觉得称意。
梅佳嬷嬷将一碗药端给叶心,吁了口气道:“想我这老婆子,是有身份体面的妈妈里,贞淑一个藩邦属国来的年轻丫鬟,不分青红皂白,倒是打上我了!总算皇后娘娘开眼,把她赶了出去!”
叶心歉然道:“这回拖累了嬷嬷,这一向又几次三番麻烦嬷嬷照顾,奴婢真是过意不去。”
梅佳嬷嬷摆手道:“欸,我老婆子以前也是兆祥所嬷嬷,照顾生病宫女本就是职分所在。倒是嬿婉那丫头,那天回来给咱们送了药后就一直不说话,不会给吓坏了吧。”
叶心叹了口气:“也许是无缘无故受人欺凌,心中郁气难舒,让她一个人静静吧。”
梅佳嬷嬷走出房间,见一宫女走来,满面喜色,将一个荷包递给梅佳嬷嬷:“给嬷嬷道喜!皇后娘娘有旨,说嬷嬷您为人正直、怜贫惜弱,升您为精奇妈妈里,让您去撷芳殿伺候!奴婢们凑了些银子,一点心意,贺一贺您!”
梅佳嬷嬷听到自己成了嬷嬷中地位最高的精奇妈妈里,一时喜不自胜,道:“老婆子我还没说请你们吃些好的,怎么反而要你们破费!”
两人推让一阵,宫女还是坚持给了荷包,各自散了。
容音去看了一回柔淑长公主,她的状况不大好。
那一日,她看到了额娘残忍可怖的一面。
她无法把那个要对别人施以酷刑的人,和那个平时连她碰掉块皮都心疼得要掉泪的额娘联系在一起。
曾经听到皇兄与额娘争吵时,她不是没怀疑过额娘真的害了和安公主。
只是当时皇嫂告诉她,额娘也许不会害自己的亲孙女。
她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木,忽略掉“也许”两个字,一心一意地告诉自己要相信额娘。
可那一夜的额娘,是那样可怕,让她不能不觉得,皇兄说的都是真的。
浮木被最亲的人抽走了,她在绝望的深潭中窒息。
醒来后,她就以泪洗面,更是一见到太后便如兽类遇袭般缩在角落、恐惧不已。
太医来看了一回,只是摇摇头道:“这是心病,非药石能医。微臣只能开些安神的方子,若要痊愈,只能看长公主自己。”
璎珞很明白,这是承受不住刺激了,长公主现在和前世她女儿被袁春望关进粪车后被救出时的样子差不多。
再加上那张和昭华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即使璎珞知道她们不是同一个人,也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容音也怜惜公主,顾着璎珞心情,便留她在恒媞身边照顾。
容音走出翠云馆,太后一脸灰败地站在外面。
她行了个礼就要告辞,太后却忽然道:“皇后……哀家,真的错了吗?”
她看着太后这几日快速衰老的面容,不复从前强势,叹了口气,答非所问道:“既是心病,聆听梵音、道法,或许对长公主病情有益。儿臣会请安波大师来诵经做法事,也会请萨满太太和白云观道士过来,长公主会好的。”
走出几步,她还是说:“其实当年端淑长公主远嫁准噶尔,并不是因为您在后宫中没有斗过谁。”
“而是因为外敌进犯。”
“即使如赵太后般垂帘听政,也免不了要送自己最心疼的孩子去别国为质。何况您斗来斗去,也不可能做到那个地步。”
“您认错了对手。您的对手,不是儿臣,也不是贵妃或者庶人乌拉那拉氏。在后宫中争权夺利,对长公主的将来,本就是毫无意义的做法。为此有伤天和,更是不值。”
太后的身子晃了几晃,福珈一把扶住了她。
回到长春宫,明玉进上来一碗冰西瓜汁。容音一口气喝了一杯,才觉得心情平复了些。
其实在这个世界,她的身体经过鬼差的各种法术加持,又遵循鬼差指点的“健康科学养生大法”保养,比原先好了很多。只是璎珞还是觉得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应当善加保养,所以还是会盯着她,在她喝第三杯西瓜汁后把杯子夺走。
现在璎珞不在,她和明玉像两个密谋偷吃糖的小孩一样,喝了好几杯。
她喝完第五杯,对赵一泰下令道:“去传魏嬿婉来长春宫。”
魏嬿婉再次进入长春宫。这一回,她手里拿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个精美的茉莉纹样刺绣香囊,散发出阵阵茉莉清香。
容觉得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她按下心头疑虑,先让明玉把托盘拿走,又问了几句伤养得怎么样了等话。
嬿婉答道:“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多谢皇后娘娘关怀。”接着又踌躇道:“其实,其实奴婢一直想来拜见皇后娘娘。奴婢感念娘娘恩德,做了一个香囊献与娘娘,一些拙物,献丑了。”
容音笑道:“你有心了。”
嬿婉暗下决心,跪下道:“娘娘,奴婢有过,心中不安,思来想去,唯有向娘娘禀明。”
嬿婉看到殿里站了那么多宫女,欲要说,却是觉得面皮红起来,转念一想,此时不赌,更待何时?
她一咬牙道:“皇后娘娘,嘉贵人有一言说对了,奴婢,奴婢的确想过,吸引皇上的注意力,好,好……好一步登天,入皇上的后宫!”
虽说宫女多多少少都怀着被皇上看上收入后宫的雄心壮志,但如此直白地把这话说出,饶是长春宫素来整肃,众宫女太监也是心下惊愕,只是面上不敢显露,一个个打起眉眼官司。
容音轻咳一声,温声道:“宫女之中,入了皇上的眼成了妃嫔,也是常有。”一面对明玉使个眼色,明玉会意,让众宫人先出去候着。
嬿婉未想到容音并无不齿之意,意外之余更受鼓舞,又见人走得就剩一个明玉,胆子又大了几分,接着说:“皇后娘娘,奴婢斗胆猜测,奴婢是卑贱之躯,草芥般的人,嘉贵人劳动玉体教训奴婢,必是因奴婢已得皇上青眼。求您帮帮奴婢,奴婢,奴婢日后必有所报,唯皇后娘娘马首是瞻!皇后娘娘有不方便做的,奴婢也可以代劳!”
容音也有些意外。
她愣了愣,才道:“嬿婉,先别急着做决定,不妨让本宫给你几个选择。
本宫知晓你从前伺候过大阿哥,大阿哥再有个一两年,就要成婚开府,若你与大阿哥都愿意,本宫可以做主,让你去翊坤宫,照旧伺候大阿哥,等大阿哥开府时再将你指给大阿哥当格格,若是到时候侧福晋无甚人选,也可封你一个侧福晋。你可愿?”
嬿婉回答得掷地有声:“奴婢不愿。”
容音接着道:“第二个选择,本宫的额娘、母家亲戚们识得几位满洲亲贵家的公子,你到本宫身边伺候一段时日,由本宫母家亲眷出面说和,也可为你说一门好亲事。”
嬿婉回答得一字一顿:“奴婢不愿。”
容音似乎意外,又似乎不意外。
她叹了口气道:“本宫知道,成为皇上身边的妃嫔,是每个八旗女子都想过的事情。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苦苦追求,也许最后却会事与愿违。到时候,可是没有回头路了。”
嬿婉郑重道:“奴婢不悔。即便遁入歧途,粉身碎骨,奴婢不悔不惧。”
温柔的声音道出下一个问题:“可以给本宫一个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吗?”
嬿婉直起身体,坚定道:“奴婢包衣出身,阿玛获罪早逝,只留下寡母幼弟,奴婢在宫中苦苦挣扎,本只求温饱,就因为偶得皇上青眼,便几次碰上祸事,受人欺凌,奴婢不服!奴婢想过好日子,想不受人欺负,只有这一条路!”
大阿哥才十三岁,对自己的倚重多是孩童的依赖,未必就有男女之情,一两年的时间,变数太大;何况有二阿哥这个嫡出,大阿哥日后可不一定能当皇帝,何况现成的皇帝就在眼前,她也不愿去大阿哥的府中等待一个微小的机会。至于嫁给亲贵,自己这样娘家,嫁过去也是在夫家仰人鼻息,讨好丈夫,既然本质并无不同,为什么不入后宫,讨好皇上,最起码对外还是个主子!
当她在启祥宫被逼着当人肉烛台的时候,嘉嫔、贞淑、丽心是那样嚣张,那样可怕,可到了长春宫,她们变得那么无助,那么畏缩,皇后娘娘看起来温和、柔善、文弱,可随手就能把一座压在自己身上、让自己动弹不得的大山轻易击碎。
这就是后宫之主的权力。
她见过一次,便觉得目眩神迷,心向往之。也从此明白,只有地位、权力,能让自己再不受欺凌。
她抬头看向皇后,见皇后眼中似有万千情绪,最后只余一声叹息。
“明玉,让璎珞回来一趟,商量商量。魏嬿婉,你既然从前服侍过小主子,和敬公主那儿刚好少个宫女,本宫和内务府说一声,这段时日,就借调你去服侍和敬公主吧。等皇上从圆明园回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不过你若是真有造化,也要谨记,行事不可逾越底线,违背良心。”
魏嬿婉又惊又喜,连连叩首:“奴婢多谢皇后娘娘!娘娘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容音让柏枝进来把魏嬿婉带出去,明玉呈上一碟黄米糕,容音拈起一块慢慢吃着,让明玉也拿了去吃。
脑中突然“滴”了一声,接着传来主任的声音。
“跟你们说个事,魏嬿婉是璎珞的异时空同位体哦。”
明玉:怎么现在才说!
主任回道:“我们除了确认她的身份,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确认,所以耽搁了嘛。我们推断,魏嬿婉不仅仅是魏璎珞的异时空同位体,她还是这个世界的‘奇迹’。”
容音、明玉:奇迹?
主任道:“对,奇迹。主世界的哲学家说,奇迹是对自然律的背反,是对自然力的超越。在小世界中,小概率会出现不遵循天道而生的存在,我们称他们为‘奇迹’。
奇迹往往会因违反小世界的‘自然’而被整个世界意志排斥,但在这个世界,与被不可名状污染的‘自然’冲突的‘奇迹’也许会成为破局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