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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馆?

桂铎几乎是立刻答道:“这四人馆,虽说名字带个“馆”字,但实际并非房舍,而是一座市井。据说其名取自道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说,再三上再加一为四,取入此馆者可取万物之意。但此馆实乃攫取入其中者一应拥有之所在。四人馆中设有赌坊、酒馆、妓院、当铺、皮货铺子、古董铺子、山货铺子,首饰铺子,钱庄,牙行,不一而足。

想入四人馆,须以十两银购置信物,才能凭借信物入内。只是这四人馆中美酒佳肴、千金宝物,寻常人自不能进,那有颇些家资的公子们或是来往客商便也不计较这钱。只是一入四人馆,便是入了销金窟。四人馆中闲汉,会引着那些人寻欢作乐,赌赢了钱,便去酒肆或秦楼楚馆,或在酒肆中要炫耀家财,或要讨好青楼女子,便又要购置山货、皮货、首饰等。至无钱之时,少不得要把手头上的值钱物件当了,那些皮货首饰便又被四人馆收回,还能再卖给后来人。

若是有人真输红了眼,这四人馆的钱庄、牙行便诱骗他借钱,抵了自家的房屋田地,甚至妻儿,将人活活逼死的都有。”

兆惠冷笑一声:“还没进来就是一人十两,赌场流出去的钱又用酒肉美女赚回来,卖出去的皮货山货又让人当回来,进货都省了,直接用赌筹跟皮货商、采山货的换就是了,最后还能得田地奴仆,这四人馆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桂铎道:“这四人馆前几年缴税颇多,那典妻卖儿的文书也是过了明路,本也无有犯了王法的事情,所以之前的官员没有管过。但此地如此行事,必然聚敛大量财帛土地,又会让本地士绅富户失其立身之本;皮货、首饰等只在四人馆内部流动,便少与外界有财货往来;

且这四人馆来钱快,雇人的价钱也比别家的多,会将百姓聚拢进去,便会导致田园荒芜,百业俱绝,粮价攀升,民生困苦。百姓乍看之下,得一时之利,但这利不过是四人馆手头漏下来的一抿子,实则四人馆所得之利多未用于百姓,可其弊,却实实在在由百姓承受。再说大兴赌博,逼人卖儿卖女,未免过于有伤天和,也会使民风败坏。”

兆惠道:“所以,您上任后,查过四人馆,后来以四人馆藏匿越境北族人的理由,于七月将其查封。”

桂铎道:“是。像这样的地方,明面上虽不犯律例,但讨债、买卖人口、还有管着酒肆、妓院,哪样不用地头蛇?那北族越境之人,无有路引、凭证,在此地无法落户,就不能操正业,除了做些撑筏子,盗伐、盗采人参的营生,多是入了这些地面帮派。这隐匿北族人,便是查封的最好理由。”

兆惠道:“可是我看府中那些案卷文书,您只是把这四人馆中的北族人,和那些辽东将军抓到的北族人一并驱赶回北族,这四人馆的掌柜也只是以此罪投入大狱,却并未进一步审问、判罪。这就是我想知道的事情。”

桂铎叹了口气:“四人馆势力盘根错节,我欲上报盛京,由盛京调查,但四人馆能留存至今,除了缴税多,必然也少不了上下打点。那掌柜也只是替人管事的,四人馆真正的主人甚至至今都未浮出水面。我欲将此案上报盛京,却担心盛京官员受了打点,所以只报给了盛京刑部侍郎永福大人。

永福大人只说不要声张,他自会处置。可是一直没有回音,后来八月多雨,治水乃是头等要事,此事也只好搁置。”

兆惠失声道:“永福?叶赫那拉氏的永福?”

桂铎道:“是。叶赫那拉是上三旗名门大姓,且京中的童谣,都已传到奉天,‘天子国舅,款尔连袂,娶之淑女,纳兰姐妹’,永福大人的侄女,一位做了皇上的妃子,一位嫁给皇后娘娘的嫡亲弟弟傅恒大人,他在皇上、皇后娘娘都有情面,我想总不至于被四人馆给收买吧?”

兆惠道:“如此,我就明白了。请大人好好歇息。本钦差,会重查此案,一定给大人一个交代。”

十天后,兆惠看着呈上的案卷,陷入沉思。

他之前怀疑桂铎的判断有一个错误,四人馆中的北族人,恐怕并非是先入地方帮派后为四人馆做事,而是一开始就是四人馆的人,且和那些祭拜老虎神像的人有关。

可他也没想到最终会查出这样一个惊人的结果。

整个四人馆,竟然都是北族的产业!

而那祭拜老虎神像的组织,据抓到的人供称,号称山虎会,前身是逃往大清的张禧嫔余党,在关东已经隐秘经营数十年,蓄养了多名北族武人,如今坐镇四人馆,少部分成员游离在外,听四人馆命令行事。

可是北族从前明开始,素来与宗主国一般,重农抑商,直到肃宗时才改了政令,根据两地客商的说法,北族目前乡市虽逐渐蓬勃,可连规模稍大些的药材交易,都只能依靠春秋两季的药令市,寻常商人,就算有奉天北族人的支持,也不会有这样的财力物力,在异国他乡建起这样一座街市,更不可能号令一个由没落贵族组成的帮会。

除非,这个人也是北族的贵族,甚至,还有更高的地位。

再加上北族和张禧嫔后人的勾结,兆惠突然有了一个猜想。

他起草了一份密折,令人加急送入京城。一面又让人去给永福递拜帖。

此外,重查四人馆案,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收获。

这几日查访四人馆线索,闹得沸沸扬扬,有一日就见着一对母子,鬼鬼祟祟,藏头遮脸的要出城。

辽河出事后,无论是官差还是百姓,都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立刻便将两人扣下。那儿子兀自嚷着什么自己是上三旗包衣出身,自家姐姐是宫里当差的,谁人敢对她无礼等语,便被堵了嘴扔进牢房。

然而这小泼皮刚上公堂就吓软了,竹筒倒豆子般什么都说了。

原来这小泼皮叫魏佐禄,母魏杨氏,本是内务府官员之子,其父获罪早死,家道败落,可这小子还是整日游手好闲,吃酒赌钱,本来有位姐姐在宫中当差,时不时接济一番,可这阵子他姐姐不知道调到哪儿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更别说托人送钱回来了。

他在京城赌输了钱又无钱偿还赌债,只好与母亲一同逃回盛京郊外的祖宅暂避风头。可他本性难移,在奉天听说有四人馆这么一处好去处,磨着魏杨氏要了压箱底的十两银子,买了信物进去,自然又是欠了一笔赌债,魏杨氏当了祖屋里的家具才还上钱。

后来四人馆被查封,他偃旗息鼓了一阵,这回听说重查四人馆案,抓了不少人,他在四人馆赌过钱,十分心虚,所以才想着逃走。

闹了这一场乌龙,众人只觉得又可气又可笑。

在门外和其他百姓围观了公堂的德其布把这事当成笑话说给桂铎,道:“堂堂男儿,不思顶门立户,整天靠着自家长姐在宫里辛苦当差才得的一点俸禄过活,还如此不知爱惜物力,出手就是十两,实在是个混蛋!

他额娘也是,那天来公堂闹了不说,还满嘴骂着那姐姐不给家里钱,才让娘俩如此,半点不想想儿子的错处,也是糊涂的!

要我说啊,这种人,就该关起来,起了赌的念头就大耳刮子扇下去,扇到他听见赌字就发抖,摸到筹码就手软!”

桂铎道:“对百姓要以教化为主,怎么能随意打人呢。”

一旁来送了银子后坐着喝茶的进保却突然被茶水呛住,咳了几声才道:“这佐禄姓魏是吧?出身镶黄旗包衣是吧?他还有个姐姐在宫里当差是吧?”

德其布点点头。

进保立刻道:“对这种朽木不可雕的人,还是打吧!”

他见桂铎有些意外之色,清了清嗓子道:“咳咳,本公公的意思是,宫女,是内务府选进皇家当差的人,倘若其家人如此不堪,也是丢了皇家的体面,若是总是要钱,难免这宫女不会因催逼过甚,起了什么不好的心思,所以必得处置!只是也别闹得人尽皆知,你悄悄地教训便是了。”

进保暗想,这魏嬿婉已经是庶妃的身份,且皇上似乎对她颇为中意,像她弟弟这种寒门纨绔,若是不趁现在年纪还小好生修理,日后闹出什么事情来,岂不是使皇上添了烦恼,失了脸面!

这边佐禄被关进了小黑屋,那边永福却说是暂时外出,不能相见。

兆惠立刻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一面命人急送消息回京,一面亲自前往盛京,直接闯进永福宅邸。

永福正妻早亡,兆惠到的时候几房妾室正满府里搜罗值钱物事准备逃走。

兆惠立刻将府中所有人扣下,一问才知永福看了拜帖,清晨就带着管家上了马车跑了。

兆惠问清方向和马车样子,立刻和粘杆处一道去追。

追上永福的马车时,已经是在郊外一处山谷,兆惠远远看见马车与马分开,斜斜地栽倒一旁,一人上了马,很快冲入山谷。

紧接着轰隆一声,山谷两边密林中滚下落石。

兆惠勒住马,阴沉着脸让人去检视马车和山谷中那一骑的情况。

马车中有个山羊胡老头,腹部中了一刀,奄奄一息。山谷中那一骑已经连人带马都被砸死,尸体面目不辨,但怀中有几千两的银票。

兆惠让人将老头和尸体都运走,着大夫诊治,好在那老头中刀处并非要害,倒是留得一条性命,被兆惠一审,便什么都招了。那具尸体,也让永福的小妾来认了,通过胎记等特征,确认了就是永福。

原来这永福乃揆叙之侄,又娶了八爷党的赛斯黑之女为正妻,因此在当年九子夺嫡后为先帝所厌弃,罢官赋闲。他眼睁睁看着弟弟永绶在兵部如鱼得水,心生妒忌,心道凭什么你这个名义上的揆叙之子,仕途比我还好!

后来三阿哥倒台,原本不被看好的四阿哥被封为宝亲王,他便通过买通太监,打探宝亲王诗文,了解皇帝喜好,着意讨好,总算宝亲王登基后偶然想起来他,给他一个盛京刑部侍郎的位子。

后来他侄女入宫,他更是通过侄女宫中太监,和另几名太监,将侄女所抄录皇帝的诗词带出宫,再研究皇帝喜好。只是这过程花费甚巨,单单之前做一份茶饼,就要斥巨资,他的俸禄加养廉银都不够,这一向都是靠四人馆的孝敬过活,后来桂铎将此事报上来,他自然是隐瞒了下来,同时将消息告知了四人馆。

现下事情败露,他便想逃亡,见追兵已到,便想将管家抛下,又担心管家供出自己,所以想一刀将管家杀了,只是没捅到要害。

兆惠沉吟道:“这供词有漏洞。宫中管理甚严,就算是收了贿赂,哪个太监有胆子夹带信件?还有,桂铎大人出事,是因为挡了四人馆的道,所以被四人馆谋害,他出事后,永福应当知道事情不好,为何直到今日才逃走?”

这时一旁的进保道:“大人,请让奴才问一句。”

得到兆惠首肯,进保问道:“那受贿的太监是不是叫做张念祖或是姓张?还有,北族人有和永福说过什么消息吗?”

管家抖如筛糠,道:“小人不知,只知道从雍正年间到现在都是把钱给同一位太监,他确实姓张。这一向,是有北族人进过府里,不过,一直是私人密谈。只是,桂铎大人出事后,小人也劝过永福,但他只说……说……”

兆惠拍案:“说什么?”

那管家战战兢兢道:“永福说桂铎大人的女儿慎嫔,在宫中本来已经渐渐被冷落,如今又失了子嗣,往后就更要失宠了,所以桂铎大人出事,皇上也……也不会在意,且,桂铎大人留下治水之策,皇上无后顾之忧,更不会对慎嫔假以辞色,这桂铎大人是高斌大人举荐,他死了,高斌便失了臂膀,皇上连带着也不必宠着贵妃娘娘了。而他还有侄女依靠,所以,所以不必担忧。想法子讨好着嘉贵人要紧。”

兆惠心道这年头胡言乱语的人怎么这么多!先是一个纳尔布,又是一个永福!

他耐下性子问道:“这永福的小侄女是宫里的娘娘,二侄女是皇后娘娘的弟媳,他还不足?怎么又有嘉贵人的事情?还有他一个外官,怎么能讨好到后宫中的嘉贵人?”

管家道:“永福说,他们叶赫那拉氏,当年就是把鸡蛋都放一个篮子里,才会八爷党一倒便坏了事,如今也不能只靠着和富察氏的联姻和四小姐。

尤其是,乌拉那拉氏虽然获罪,但他们家出过两代皇后,才是后族,富察氏不一定就是稳稳当当的外戚,至于这四小姐,素来性子孤傲,何况叶赫那拉氏在雍正时就分家了,侍郎大人又早早出继,这一向也没什么来往,四小姐也不一定听永福的话。

四人馆还有山虎会,是嘉贵人母族的产业,他多行方便,自有消息递进宫里,便是讨好嘉贵人了。嘉贵人生了贵子,本就得脸,到时候贵妃、慎嫔都失宠,自然是嘉娘娘得宠,到时候枕边风一吹,便能有助益了。至于现在,是因为四人馆的人都被抓了,他看事情不好,所以才跑的。”

兆惠又听了一遍这荒唐言语,不禁大怒:“什么两代皇后,什么后族!先帝生母孝恭仁皇后和本官同出乌雅氏,本官都不敢说自己是什么外戚后族!他乌拉那拉氏一个乌雅氏不知道哪门子的表亲,倒是以后族自居,连带着旁人都满嘴妖言!

这也罢了,身为朝廷命官,不思好生办差,倒是一门心思阿谀奉承,勾结妃嫔,还帮着外藩之人对付自家的官员!”

管家伏地道:“大人息怒!这都是,这都是永福所为呀!小人只是听命行事啊!”

进保冷笑道:“这递进去的消息,想必也是经过张念祖手下的太监。这帮人倒是两头都拿!”

兆惠的密折传入圆明园,皇帝看了密折,又听了进保的回报,大发雷霆,将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这北族流亡之人,三十多年前就潜伏关东,三代人经营,都成了帮派了!

这山虎会,除了打手,或是送人入宫伺候,或是预备考取功名进入我大清官场,现下又有人牵头搞什么四人馆,在大清赚得盆满钵满,再拿从大清赚的钱给大清缴纳钱粮,如今都闹出勾结后宫妃嫔、谋杀朝廷命官的事情,简直其心可诛!”

跪在地上的粘杆处卫士一震,还是硬着头皮接着报:“还有,奴才在嘉贵人的柜子里,搜出来一根银针,虽看着与试毒银针无异,实则顶端花苞中含有毒药,可以借试毒的机会神不知鬼不觉下到饭菜里。另外,还有几张避免有孕的药方和促孕的药方,和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药。

奴才拿去给太医看了,说有一样是,是人参、鹿茸、五石散加上致幻之物所成的暖情之药,还有一样是促孕的药丸……另外,奴才也秘密扣了许太医,他也招了,他收了贞淑的钱,给庶人珂里叶特氏送了消息……”

皇帝气得把香薰踹倒,进忠、进保、毓瑚吓得跪下道:“皇上息怒!”

皇帝耳边忽又响起一丝尖锐怨毒的声音:“你该知道我冤枉了!你该知道所有人,除了我,都在算计你了!是时候迎我出来,还你的债了!”

皇帝一惊,随后又是一阵头疼。

进忠见皇帝脸色不好,急忙命人换了宁神香料上来,取出一个鼻烟壶给皇帝道:“皇上通通关窍醒醒神吧。”又取出一贴头疼的西洋膏药为皇帝贴上。

皇帝陷入沉思。难道,真的要把如懿从冷宫里放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才道:“兆惠的密折,已经说了他的猜想。所谓四人馆,真正的含义,是北族亲贵结成的朋党东人党、西人党,以及东人党后来分出的南人党、北人党。取四人,是一统四党,尽为其用之意。

既然这幕后之人,和北族王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找个日子,好好审一审嘉贵人吧。还有,舒嫔的坐胎药,就不要侍寝后再赏了,从今天起日日都赏下去。

既然永福已死,兆惠即刻接替永福职务,以钦差调盛京刑部侍郎,好好把这个案子处置清楚。进忠,你去皇后那儿通报一声,让她准备接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