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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箬道:“乌拉那拉氏多年以来,借放贷为名强占门人亲眷为奴,逼迫门人为其行勾结他人之举,或是搜罗一些腌臜之物送入宫中,以助当时的景仁宫皇后断嫔妃子息,谋害皇嗣,以保其养子三阿哥立于不败之地。后来三阿哥为人颟顸,渐失圣心,乌拉那拉氏变想转而笼络皇上您,因此才安排庶人乌拉那拉氏接近于您!

还有,嫔妾自十一岁起就在纳尔布府中,深知庶人乌拉那拉氏实乃满洲出身,不过偶然去苏杭小住过,所谓江南才女的名头,也不过是让她多看了两本讲江南风物的笔记,与贵女交谈时多提着些,然后让家人大肆宣扬,以讨皇上喜欢罢了,这分明是欺君之行!

嫔妾从前,总觉得庶人乌拉那拉氏无论如何也是旧主,可如今嫔妾已经无福为皇上诞下子嗣,又怎忍心继续使皇上受蒙骗!因此不得不前来告发!”

阿箬话音未落,白蕊姬也跪下道:“皇上,请您恕臣妾隐瞒之罪!乌拉那拉氏不只是强占门人亲眷,还着意收养孤儿,或是培养为心腹仆役,或是培养为瘦马乐伎,以送与官员、亲贵等人,或是使美人计,或是收集其隐秘进而控制朝臣!臣妾也是其中一员!

当年是乌拉那拉氏送臣妾入南府,本是要替那庶人乌拉那拉氏做事,只是景仁宫倒台后他们自顾不暇,而臣妾蒙皇上错爱得以留在皇上身边,这才摆脱了他们的掌控!”

众嫔妃只觉得今日这骇人听闻之事真是一件连着一件,个个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皇帝本来只想让阿箬告发挟持之事,没想到她还添了一件。说来也怪,听阿箬这么一说,倒是觉得拨开了脑中迷雾,有些记忆竟是清晰了些。

他叹了口气道:“都起来吧。慎嫔是功臣之后,这回也举发有功;玫贵人本是受人逼迫,之前缄口不言也是为了自保,且除了攀扯过庶人乌拉那拉氏也无别的过错,朕赦你无罪。”

他看向皇后。

容音先命人给阿箬赐座,又让人拿了一个靠垫给阿箬垫着,才道:“虽然当年给玫贵人母女下朱砂一案,似乎另有其人,但庶人乌拉那拉氏既有欺君之罪的嫌疑,也得好好地把此事查清楚。不该是她的罪,就不能冤枉,但若该是她的罪,也不能宽纵,若是还牵连着乌拉那拉氏,也得让皇上处置。

臣妾会再去找金庶人将朱砂一案问清楚,而这欺君之罪事涉前朝,臣妾不敢妄言。”

皇帝刚刚松了口气,忽听得意欢道:“嫔妾入宫后,也听过些前事。慎嫔本是庶人乌拉那拉氏的陪嫁侍女,是在庶人乌拉那拉氏与皇上情冷时趁虚而入,又因其父升迁,才成了嫔妃,她如今口口声声庶人乌拉那拉氏欺君,可她说的,未必就能尽信。

依嫔妾这个曾在江南长住的人看来,江南之美,的确令人见而沉醉,愿以此地为故乡,若说庶人乌拉那拉氏对江南风物心生向往,寻些笔记杂书,也无可厚非。”

皇帝神色一冷,阿箬也是暗恨舒嫔又提起她最不愿回忆之事,当即道:“舒嫔若不信,臣妾自有凭证。臣妾还在家时,臣妾的阿玛教过臣妾几个字,可庶人乌拉那拉氏以为臣妾不识字,所以看那些笔记时从不避着臣妾。因此臣妾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本书上的作者姓名。”

她回忆起那本自己整理过多次的书,封底那枚名章:“那几本笔记是半本手抄本,书名模糊不清,可书封底俱盖一小印,为‘陶庵’二字。陶土的陶,尼姑庵的庵。”

意欢清清冷冷笑了一声:“皇上,臣妾在江南居住多年,饱读诗书,倒是没见过什么陶庵。”

皇帝心道意欢今天怎么回事!她都不认识如懿为什么突然这么维护她!

正不知该如何驳回,忽然听皇后道:“皇上,臣妾记得,慎王叔工诗画,最爱结交文人雅士。和亲王也在御书处,且也是风雅之人,如今既然有这线索,何不遣人去问问慎王叔与和亲王,可知这陶庵是何人?另外既然纳尔布家已经抄家,现在去找一找,应该还是能找到这几本书的。”

皇帝立刻道:“皇后说得有理,进保,你即刻着人快马赶去御书处和慎郡王府,详问此事。进忠回宫寻秦立。”

进忠、进保去了。

皇帝慢慢走回主位,颓然坐下。

阿箬告知的第二事砸下来,皇帝还是不免升起一个念头:原来什么都是假的。

所谓青梅竹马,不过是乌拉那拉氏看弘时早早有了失宠苗头才安插到自己身边的闲棋,这他还有些准备;而所谓江南才女,不过是在江南小住一阵,看了几本笔记就凭空生造出什么对江南的回忆和神往。

他小声喃喃:“柔蓝烟绿,疏雨桃花。保俶塔登高,孤山观梅,乘着画舫从西泠桥下经过,如寻常夫妻一般闲逛街市……”一时忍不住讥嘲一声:“哈哈,原来所谓六朝烟水气浸淫,不过纸上得来三两句。”他又猛然地捂住头,表情十分痛苦。

众妃嫔惊道:“皇上!”

容音冷静吩咐御前宫女:“先去把皇上惯常用的药拿来。接着又吩咐明玉道:“去请齐太医。”

宫女拿了膏药来,意欢满脸心疼:“让臣妾为皇上贴吧。”

容音道:“那就辛苦你了舒嫔。”

皇帝看着舒嫔绞下膏药摊开,小心翼翼地贴在自己额角,心中却想皇后到这时候都不愿亲自为朕敷药吗?

只是他的头仍在剧痛,说不出话来,更是没力气把意欢的手推开,只好瘫坐着任意欢摆布。

主座两旁,亭式香薰中的香已经要烧尽,皇后吩咐璎珞取了安息香来。

齐太医来诊了一回,和之前一样,仍说是皇上急火攻心所致。

皇帝知道并非如此,因为随着回忆起与如懿有关之事时脑中的迷雾逐渐散去,耳边那凄厉的尖啸也更加清晰,且尖啸的内容已经完全听不出是人言了,更像是野兽吼叫和狂风呼啸的结合。

他疲惫地挥退了齐汝,坐着歇了好一阵,心中默念道家清心咒,又念了几遍心经,才勉强让那些尖啸声平静下来。

这么一通折腾,小半个时辰也过去了。已近午时,骄阳高悬于空中。

进忠疾步走进殿中,道:“和亲王与慎郡王说此事干系重大,必须亲自确认,人已经在外候着了。”

皇帝没想到还有意外,当即道:“请他们进殿。”

容音心道怎么让王爷进后妃处,也不叫妃子们回避一下?不过在这个世界倒是有可能,且既然两人说干系重大,想必也有些紧急,因此并未说什么。

和亲王、慎郡王也不避嫔妃,疾步走入,行礼后,慎郡王道:“皇上,敢问这陶庵二字,确实是慎嫔娘娘在某本笔记上见过的吗?”

皇帝道:“慎嫔说得准确,甚至连具体是哪两个字都说清楚了,想来的确是亲眼见过的,但舒嫔博览群书,却说没见过这名号,因此才要问慎王叔。哝,应就是这两本。”

进保已经进来,呈上两本残缺破旧的笔记。

阿箬道:“是,正是这两本手抄本!臣妾为庶人乌拉那拉氏婢女时常常替她收拾的!”

慎郡王将笔记翻过来,果然见到印着“陶庵”二字。他又快速翻动笔记,脸色越来越难看。

和亲王在一旁对皇帝挤眼睛,皇帝感到不对,对皇后一抬下巴。容音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的人经常使用肢体语言,便领着众妃嫔行礼告退。

魏嬿婉一头雾水,回到殿中忍不住问容音与魏璎珞,这陶庵到底是谁?为什么慎郡王、和亲王如临大敌?

容音叹道:“本宫也不知,只是这陶庵江南出身,少为人知,这书若是近几十年写就,只怕是《东京梦华录》余绪啊。”

魏嬿婉仍是不明白:“皇后娘娘,这《东京梦华录》又是什么书?”

魏璎珞道:“这么跟你说吧,北宋灭亡了,就有人写了《东京梦华录》以悼北宋;那近几十年写江南的,又跟这《东京梦华录》类似的,只能是……”

魏嬿婉大惊,捂住自己的嘴,半晌才小声道:“前明?”

魏璎珞道:“总之这是最好不要打听的事情,知道也当不知道。”

慎郡王见妃嫔离开,旋即道:“皇上,舒嫔娘娘博览群书却未见陶庵之名,是因为这陶庵是隐居的前明遗老!此人本名张岱,浙江山阴人士,陶庵是其号。此人乃前明仕宦之家出身,世祖入关后,此人投靠南明鲁王朱以海,又为叛将方国安所忌,于顺治二年出逃绍兴西南深山,隐居寺庙,后来于顺治十三年受浙江学政佥事谷应泰延揽出山修《明史纪事本末》。

这两本残缺笔记所写,是江南风物于杭州名胜,想来应是传说中张岱在隐居期间所撰《陶庵梦忆》与《西湖梦寻》两本文集的残本。”

和亲王道:“这乌拉那拉氏附逆、妖言,私藏前明遗老文集,已经不是一般的逆贼了,就算是不剩几个人了,也必须要重惩!”

慎郡王道:“皇上,非是臣替乌拉那拉氏说话,只是这两本文集虽说是前明遗老所着,据传其多写些江浙一带茶楼酒肆、说书演戏等风土人情,且这张岱刻意离群索居,隐逸多年,少有人识得,这又是残本,乌拉那拉氏既是只有后宫的女人,那些人想来也无甚才学,分辨不出,只觉得这残本写江南风物翔实,文笔隽永,又有仕宦之家的闲情逸致,所以拿来……熏陶些江南气韵。”

皇帝道:“朕明白了。”

他酝酿一番,道:“虽然乌拉那拉氏获罪,迁居冷宫,可朕总想起她从前,既有满洲清贵的矜贵,又有江南才女的婉约,实在令朕十分心悦,但这乌拉那拉氏,不只是有那些阴诡勾当,甚至还牵涉到私藏前明文集这样的事情,而且,偏偏还是张岱的文集!

朕前两日才在与皇后感叹,郑氏盘踞东南,皇玛法下令禁海,才使商船不行,港口废弃,而这张岱,投了朱以海,这朱以海兵败后,便是南逃至闽台一带,依附郑氏,使郑氏更得名分。如懿读了这么些张岱的文章,纵然朕有心恩宽于她,也实在越不过去大义啊!”

慎郡王与和亲王互看一眼,慎郡王跪下道:“皇上以大义为先,私情为后,令臣感佩!”

和亲王见皇帝脸上还是神色凝重,咀嚼了一下皇帝方才的话,陡然明白了什么,跪下道:“皇兄啊!臣弟自以为是个性情中人,如今与皇兄一比,实在是自惭形秽!

那庶人乌拉那拉氏的阿玛、额娘、亲眷,又是杀人又是放火又是妖言惑众,做了多少孽啊!这还是上三旗出身的满洲名门吗?这分明是个骗子窝加土匪窝啊!可即使如此,皇兄还顾念着和庶人乌拉那拉氏的一点年少情谊,即使如今知道是被骗的,也不改心志,只是为了家国大义,不得不放下这一段痴心,皇兄啊,你怎么这么苦啊……”

他拿出哭丧的本事,声泪俱下,腔调婉转凄凉。

皇帝觉得火候有点过了,道:“好了好了,你们先下去吧。”

等两人走了,他又召来御茶膳房的人问道:“这江浙一地,有什么别处不大吃得惯的饮食吗?”

那御茶膳房的太监想了想道:“海州人常常烹煮豆丹为食。这豆丹就是一种青虫。”

皇帝道:“好,就它了!传令回宫,朕今日想起庶人乌拉那拉氏常说起江浙风物,十分感慨,这豆丹也是南方特产,就让茶膳房做一些豆丹去冷宫赐给乌拉那拉氏吧!记住,原汁原味最为要紧,往冷水里涮一涮就端过去吧!”

过了几日,皇帝的谕令传遍天地一家春。

慎嫔举发有功,且念其父桂铎鞠躬尽瘁,着晋慎嫔为慎妃,索绰伦氏抬入正白旗;和亲王之女封为和硕和婉公主,交由慎嫔抚养,每隔五日送回寿康宫与其祖母裕太妃团聚,平素特许裕太妃常往永和宫探视;玫贵人能坦诚告知曾为乌拉那拉氏手下一事,朕心甚慰,着晋玫贵人为玫嫔,与慎嫔同日举行册封礼。

乌拉那拉氏经查明有包揽词讼、放印子钱、买卖旗籍与民籍良人子弟,私蓄倡优,与宫中私相授受,私藏前明书籍等事,桩桩件件罔顾律法,违逆人伦,有玷旗籍,着全族销除旗档,贬出镶黄旗;至于那两本笔记,虽为前明遗老所着,残本中确乎只是记载各地风貌,也不必销毁,收为宫中藏书,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