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农历九月中旬,塞北的风,已经有了寒意,当年元绮跟随萧淙之赴任靖州也是这个时候。
策马出昱州再往北,草色渐枯,风过如割。
商会集市的第一站选址就在沃河上游,早在一个月前, 万凛已经带着物资在军队的守护下,在上游驻扎。他们就地取材伐木建房,开辟出一大片空地。
“郡主,您瞧。”荔云语气中透着惊喜。
元绮揭开帘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个月时间,已建成了一座小规模的木头镇集,沿着沃河,核心是木楼,木楼外层层包围着行军的帐篷。
“速度真快。”她轻语赞叹。
“可不是?侯爷派了八千人呢。”
八千人,足以让一座小城在一个月之间拔地而起!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眼前的景象令元绮心中感到震撼,虽算不上奇观,但他们真的做到了!
万凛和张礼锋前来迎接,对着前头马上的萧淙之说了什么,便让开路,让队伍进城去。
沿街已经有不少外族商人驻扎,简易的铺面上是琳琅满目的商品。
元绮揭开小格窗的帘子,看得出了神——虽然从小家里生意做的大,但一次性见到外族那么多的商品,还是看得入了迷。
“稍后有空,我带你来逛。”萧淙之不知什么时候打马来到马车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
“倒也不用麻烦,我过过眼瘾就行,正事要紧。”
萧淙之没再说什么,面无表情,打马又朝前头去了。
元绮的心思也一直放在集市上面:“荔云,你瞧,这里的人来自各个部族。”
此前,元绮将建立集市的消息告知草原各个部族,此次亲自前来监督集市的建立,虽然没有明说,但也是给各个部族,一个表忠心的机会。此前她还有些担心,外族人会不会联合起来拒绝加入,但如今看到这副景象,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儿。
而且来的路上,万凛也向她禀报,有好几位小部落的首领已经来此等候元绮多日了。
只是细看之下,会发现萧淙之所之处,商户都会避让。那不是出于恭敬,而是因为恐惧。
元绮想,当年他杀神的名号,恐怕还有不少人记得,加之顾庭芳一事,这些外族人,都怕被他当作泄愤的对象。
荔云也扫过人群:“郡主你看,还有不少突厥人和吐谷浑人。”
元绮面色稍稍严肃一些,看了看那些突厥人:“大势所趋,游牧民族若是一直抗拒加入,只会越来越边缘化。这些,都是聪明人。”
荔云心中想的却是另一桩事:“就是不知道李瑜和月姬这两个狗贼来了没有。”
元绮目光闪过一丝冷意:“这里中原的士兵和商户就有上万人,再加上附近小部落的商户,甚至还有零散的自由民,有数万之多。若是真混进来,倒也不奇怪。我只怕他们,没那个胆子进来。”
“是呀,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只要他一露头,侯爷一定能按死他!可是……郡主,若是他们敢来,怎么办呀?”
元绮深思片刻说道:“你瞧,突厥离这里并不近,却又这么多突厥商贩,我不信其中没有筹谋。当年他在我们手下吃过亏,受过辱,即便李瑜能忍住,月姬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更何况,咱们的军队已经借着建集市的名义向北而去,若他不露面,侯爷自会出手。”
荔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即便不在这里,也会在别处,他们就像黑暗角落里的老鼠一样记着仇,变着花样地找机会想报复咱们。他们忍一天,郡主的事情就办得更顺利一些,横竖,多是我们占了优势。”
元绮欣慰一笑:“是了。咱们先去见见那些部落首领。”
此次来拜见的首领,都是些零散的小部落,与其说部落,倒不如说是一个小村庄,一直流离在草原上,来往于各族之间,做生意糊口,来此一来是想要安定下来,二来则是寻求中原朝堂的庇护。
倒没什么可疑,元绮了解了情况,就将此地的进展写进折子里,连夜送回了上京。
写完折子,天边灰黑,但集市里仍有夜市,她心里一直想着萧淙之说的,一起去逛逛,于是便一直在等他。
等到天黑透了,手下的士兵来报她,说是侯爷今夜亲自巡防,不回来了,让她先休息。
第二日万凛又拿来名册,请她过目。
二人就这么连轴忙了四五日,十月底的时候,草原上下了第一场雪。
萧淙之带着人将沃河集市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的踪迹。看来李瑜并没有来。他为此焦虑又暴躁——为了不遗漏任何一点儿,他是亲自带着人,挨家挨户反复搜查的。
最终一无所获时,萧淙之甚至气得砸了一个突厥商户的摊位。那商贩明明是个中年壮汉,却抱着头瑟缩在角落里。元绮赶去的时候,他正用着突厥话说着:“别杀我别杀我,我只是个生意人。”
元绮听不懂,但是第一时间上去拦住了萧淙之。
这动静也引来了周围其他商户的围观。
元绮立即劝他:“别这样,和他无关。”
萧淙之看在元绮的面子上收了刀,但还是觉得气不过,一脚又踹翻了摊位,怒气冲冲地走出去。
他一走出去,那些商户自动退避三舍。
元绮先快速安抚了那突厥商人:“别害怕,他不会伤害你的。今日损坏的东西,我赔!”
说完元绮追出,留下荔云善后。
雪如鹅毛飘落在他的玄甲上,她伸手去拉:“你干什么去?”
“巡查。”萧淙之丢下一句冷话就要走。
元绮绕到他身前挡住:“你这样会吓跑他们的,他们只是普通的生意人。”
“呵,生意人,”他冷笑一声转过去盯了那商贩一眼:“突厥狗,我没杀他已经留情了。”
元绮怔愣在原地,仿佛不认识他:“萧淙之……”
他冷眼看过来,语气稍微软了一点,却还是冷的:“抱歉,大仇没报,我没心思做生意。”
伸出一只手来,将元绮推开,再次向前走。
元绮心头一酸,眼睁睁看着他要走:“站住!”
他有些不耐烦地皱着眉头转过来看她,细碎的雪片打湿了她的肩头,发髻上也有一层微白。
她双拳紧握,眼眶微微发红,声音却不容置疑:“我是太府卿,奉天子之命执掌天下商事,你若在这里作乱,那就回去,换个人来护卫!”
萧淙之脸上也升腾着怒意,握着斩马刀的手上青筋突起,眼神比雪更冷:“你什么意思?”
元绮也不退却:“我的意思是,我不允许任何人,阻碍我的生意。”
萧淙之瞪了她一会,握着刀的手忽然松开,眼神变得轻蔑:“被士大夫鄙夷了那么多年还不知悔改吗?我看不是迫不得已,而是咎由自取!”
元绮微张着嘴,根本不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确认过他冷漠的眼神后,眼泪滚落两滴:“萧淙之,你怎么能这么说?”
萧淙之见不得她落泪,背过身去,看不清脸色,声音却很低:“难道不是吗?对你来说,生意,比报仇重要,但于我而言,一身铜臭,怎么比得上血海深仇!”
一身铜臭?
他怎么能这样说?
她全身紧绷,握着拳:“那你走!我一身铜臭,用不着你来保护!”
“正合我意!”
当着商户们的面儿,萧淙之决然走了,不仅同元绮分开,还连夜带人折返。
萧淙之一走,商户们都松了一口气,元绮嘴上说着让他走,心中却还是不好受的。
所有人都知道她在乎萧淙之,但无人在意她,商户们在意的,是如何好好将生意做好,很显然,萧淙之不在,外族的客人都多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