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十一月下旬,塞北千里覆雪,西南地区却因天然地域优势,山野还开着花。
军队驻扎在瘴气弥漫的山林外戍边,小野花随风摇曳。云州刺史府的人送来了急报,入营求见韩将军。
韩冲到西南云州戍边已经六载,虽说这里比北方温暖,却还是适应不了南方的湿寒,每年都要出一回疹子。且军队所驻扎的地方,靠近瘴气弥漫的原始森林,士兵中突发疫症是常有的事情,因此他第二年就请了傅颛到云州来。
刺史府的信送来时,傅颛正为他上药治湿疹,韩冲面色烦躁,接过信,捏在手里。
傅颛包扎好,在收拾药盒,这几年下来他与韩冲也是老熟人了,并不避讳:“将军怎么不看?高刺史专门派人送来的,怕有要紧事。”
韩冲烦道:“用不着看,我也知道,那些蛮夷的身体到底是什么做的?瘴气竟然一点儿也伤不了他们?我带人追入瘴林深处,大雾弥漫,回来所有兄弟都或多或少有中毒的迹象,他们竟然能在里面长期生活!”
傅颛见怪不怪:“瘴气是因地脉地势以及植被虫兽而产生的毒雾,他们世代在这里谋生,以毒为药,经年累月,当然适应了瘴气。”
“妈的,天生的毒虫!”韩冲骂了一句,但还是拆了信。
快速阅览后,他原本愁云密布的脸上,竟然拨云见日,精气神都提了起来。
傅颛惊讶于短短几息时间内他的变化如此之大:“这是怎么了?”
韩冲大手一挥,将信甩给他:“自然是战场杀神,来助我除寇了!”
一个月前,养马场的草已经出现泛黄的迹象。
子湛向养马的总管借了马,偷偷赶去了沃河集市——寂空与尚阳跟随萧淙之到扬州,便改名换姓,生了一个女儿,唤作李鸢。来到塞北后,在沃河落脚,
子湛没有妹妹,将她当作亲妹妹一般。
前几日,他从父亲那听说,塞北即将入冬,母亲怕冷,全家准备启程去南方时,他便想着要来同李鸢告别。
十岁的孩子,只到萧淙之胸口下,驰骋一夜,带着草地野性的风吹拂鬓发,却觉得天地之间,无比广阔,人生的旷野亦是如此,血液里某些东西已经逐渐显现沸腾——西南云州,他有些跃跃欲试了。
天亮时分,他赶到了集市开市,牵着马拴好,走进一间中原的首饰店,一炷香的时间,便离开了集市。
他牵马走出集市时,返程路上不远处,正有一匹黑色的骏马,鬃毛扬起,马上之人黑衣猎猎。
他打马上前:“父亲!”
黑色骏马掉头往回走:“跟上!”
父子二人又是一日驰骋,回到养马场天色将暗,河边有两道柔柔的倩影立在夕阳等候张望。
子湛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谁,加急上前:“娘亲!”
身后的黑色骏马却赶超过来,率先来到元绮面前,他高大的身影映在她眼里,如今年岁三十五六,比起少年时英气内敛,神韵却更加浑厚,一开口便能让人安心:“我陪子湛去集市逛了逛,让你担心了。”
元绮松了一口气,眉头舒展,子湛十岁了,她也二十有九,脱去了少年稚气,但也更加雍容华贵,即便是一身素衣也令人仰望。
“没事就好,下次出门记得和我说一声。”
子湛下马来:“抱歉娘亲。”
元绮与荔云并没有怪他:“小公子,先跟我去洗漱吧,一天一夜不见人,肯定累坏了。”
荔云与子湛走后,萧淙之翻身下马,走到元绮面前,低声问:“担心了?”
元绮此时才显露出不快,微微侧过脸去,子湛忽然消失了一天一夜她怎么会不担心?
日头下沉,水面粼粼,正如她的心绪,起了涟漪。
萧淙之也侧过头,堵她的目光,让她逃不开:“他是去同李鸢道别。”
元绮恍然大悟,子湛没有兄弟姐妹,这里唯有李鸢是与他一起从扬州来的,这一回离开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那难怪了。”
萧淙之见她面色缓和,笑着迎上去说:“昨夜我发现他借了马,就跟上去了,放心,我不会让子湛出事的。”
想到他为了保护子湛,也骑了一天一夜的马,心也软下来:“你也快去休息吧,我们还要去云州。毕竟上了年纪,身体也比不了从前了。”
萧淙之噎了半晌,低低地笑起来。
“笑什么?”元绮疑惑,
“在我心里,朝若一直是和少年时一样,我在你心里却已经是个老年人了?”
元绮连忙解释说:“你已经退隐,数年不再问政军事,突然奔波一日一夜,我也担心你身体受不了…并不是说你老,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的…”
萧淙之含笑将她拉到怀里:“好了,我比你是年长了几岁,”他低头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水面波光在身后闪耀:“朝若放心,我会努力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话看似说的是正事儿,可他语气暧昧温热,眼神亦含情带欲,引得她不得不遐想。
元绮推开他:“好……好了,我没失望,你快同子湛一起去沐浴吧。”
身后传来他的得逞的低笑,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哈哈哈哈哈,好。”
荔云为沐浴后的子湛准备了满满一桌的好菜,子湛并不着急吃,拉着她一起坐下:“荔云姨,你和娘亲是不是为了等我也没吃?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荔云安慰他说:“没事,子湛先吃吧,你跑了一天一夜太累了。我和你娘亲并没有怪你。”
“我是去沃河找李鸢妹妹了,后日我们要启程去云州,我怕下次回来她就不认得我了。”
荔云是心疼子湛的,从小他就跟着大人四处云游,并没有长久稳定的居所,从前是和元丰榆真分别,如今又要与李鸢分别:“子湛,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舍不得走?你元丰哥哥如今已经去麓山书院求学了,你想去吗?”
子湛想了想说:“元丰哥哥潜心求学,在书中找自己的道,而我跟着父亲云游四海,在人群中找自己的道,我走过的路,也正是元丰哥哥书中所读过的,父亲说,这叫做殊途同归,无需拘泥于何时何地何种形式,重要的是,别辜负自己走过的路,见过的人。”
荔云愣看着子湛,惊讶于他小小年纪竟竟然能说出这番话来。从前在妙法观里,仰头看着飞过头顶的飞鸟的孤独孩童,真的长大了,他的内心不再胆怯,而是如他父亲一般坚韧。
“子湛……”
他笑着说:“荔云姨,你忘了吗,我官名可叫做,萧擎宇,擎天寰宇,能跟着父亲去看山川大泽,人间百态,我很高兴。”
荔云欣慰地揉着他的脑袋:“子湛真的长大了。”
子湛并不骄傲,反倒是关心她:“对了,韩冲叔叔这些年一直给我写信,说云州四季如春,花开如海,美丽极了。我和父亲都想陪娘亲去看看,荔云姨,这回去,你是不是也要和韩冲叔叔修成正果了?”
“什…什么修成正果,小孩子胡说八道,这都谁告诉你的?”
“不用谁告诉呀,韩冲叔叔每次给我来信,都会问你的情况,还说你总不回信,让我催促你,看好你,别让蛀虫接近你。”
“咳咳咳……小孩子家家的,快吃饭吧,这都什么跟什么……”荔云尴尬地退走。
第二日,萧淙之与元绮带着子湛去了从前的萧将军府,新帝登基后,改萧将军府为纪念祠堂,不仅供奉顾萧两家,还供奉所有为了北方戍边牺牲的战士。
他们于人群中默默参拜后,离开了北方,去往了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