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身形高大壮硕,随在引导的吏员后,可以看出,已经是尽量地收敛了,但步伐依然迈出的不小,带出了几分威风,每一步落地都似有回音。行到堂前近处,堂中诸人视之,只见他面庞宽阔,古铜色皮肤,双目炯炯有神,鼻梁下,是一张厚实的嘴唇,此刻微微抿起,胡须经过修整,浓黑发亮,穿着红色的圆领袍衫,腰围蹀躞革带,足着长腰皮靴,腰佩横刀。
吏员示意他在堂前止步,向堂内大声禀报:“大王,罗艺求拜。”
却此人,即是罗艺。
李善道已到门口,打量着他,笑道:“罗将军果然名不虚传,气宇轩昂,今日得见,实乃幸事。请入内一叙,我已等你多时。”步下游廊,不等罗艺下拜,先握住了他的手,晃了两晃。
入手觉到罗艺手指、虎口上的厚茧,——根据情报,罗艺善射,这茧子证明了传言当是不虚。
罗艺挣开了李善道,退后两步,不理会地上脏不脏,纳头拜倒,说道:“仆罗艺,拜见大王!”
声音洪亮如钟。
李善道将他扶起,笑道:“我对将军闻名已久,你我今日虽是初见,无须多礼。”
趁这功夫,罗艺也打量李善道。不像李善道光明正大地看他,他是飞快地抬起眼,瞧了一瞧李善道,便赶紧将头又低了下去,躬身行礼,口中说道:“久劳大王相候,艺深感惶恐!”
“昨日本就想与将军一见,无奈事务缠身,未能如愿,乃迟至今日。罗将军,入堂内叙话吧。”
罗艺便恭恭敬敬,随李善道上到游廊,登入堂内。
魏征、卢承道等跟着李善道出来了,这会儿亦返还堂中。
等李善道主位落座,魏征等也坐下。
罗艺却犹站立,神情谦恭,目光低垂,手贴身侧。
李善道见之,笑道:“罗将军,我听说你威震幽州,勇猛果敢,贼不敢犯,将军乃古之贲育,虎将是也。却怎么今日一见,竟这般多礼?反效寻常庸人所为?”
“敢禀大王,大王威仪,令艺心生敬畏,故不敢造次。”
罗艺的出身不算低,其父罗荣,仕至隋之左监门将军。左右监门卫,是十六卫中的两卫。如前所述,十六卫的主官为大将军,其下置将军二人。左监门将军,就是左监门大将军下的二将军。亦即,罗荣曾在隋军之任职,乃仅次薛世雄等的大将军之职,亦军中之要职也。故是,罗艺现今尽管以勇武为名,但其家世渊源,非一般武夫可比,言行举止,自有礼度。
李善道摸着短髭,肚皮里寻思想道:“难怪后世有名,演义里称霸一方,还捏造出个勇冠三军的儿子,这个罗艺,确有些不凡。”笑呵呵地说道,“将军,我最不好礼,你且请坐下说话。”
罗艺方才依言落座。
李善道向他介绍了下魏征、卢承道等,罗艺屁股还未坐稳,少不得又起身来,彼此见礼。
吏卒奉上茶汤。
等罗艺坐回,李善道说道:“将军何时起的?用过饭没有?天还是冷,饮些茶汤,暖暖身子。”
“敢禀大王,艺在军中养成的习惯,天没亮就起了,已用过饭,谢大王关心。”罗艺家本襄阳,寓居京兆之云阳,他的这口长安官话,比魏刀儿、宋金刚、王薄等标准得多,字正腔圆。
李善道点头,微笑说道:“将军自律严格,令人敬佩。这回请将军来贵乡一会,所为两事。一来,久仰将军之名,早就思欲一睹将军风采,又此前,要非将军护卫,我也难以买到恁多的突厥良马,亦想当面致谢将军的襄助之情;二来,幽州地处边陲,战略要地,尽管将军镇守有功,百姓赖之,然我闻幽州贼患至今不息,因也想想听将军,就剿灭贼患有何高见?”
这算是开门见山了。
倒也是李善道一贯不务虚节,干练作事的作风。
罗艺再度抬起眼皮,飞快地看了下李善道的神色,恭敬地答道:“大王明鉴,幽州贼患虽未根除,但艺已部署周密,严防死守,幽州当下尚安。至若剿灭贼患,贼众多为流民,因生计所迫,故而铤而走险。艺已计略详当,准备采取剿抚并用之策,以彻底消弭幽州贼乱。”
李善道闻言,眉梢微扬,似笑非笑地瞅着罗艺,赞许说道:“将军所言极是,民生为本,剿抚并用,确为良策。既如此,我愿助一臂之力,共谋幽州长治久安。将军意下何如?”
罗艺此前不来,现在来,最大的原因是他听闻了魏刀儿、宋金刚降从李善道此事。
魏刀儿、宋金刚如是未降,罗艺还有自立的可能。
他两人一降,罗艺自立之望顿消,权衡利弊,只得前来拜谒。
既然来了,这几天又听到了些李善道收编窦建德、魏刀儿、宋金刚各部兵马的事情,他心中实际早有准备,知道凭他自己之力,必是没办法阻止李善道“染指”幽州,只不过还存些侥幸,因适才说了这么一通话,此刻听得李善道此言,侥幸尽去,知是大势已定,遂又起身,只字不再言“艺已计略详当”之语,行礼说道:“大王慷慨相助,艺感激不尽。若得大王支持,幽州百姓幸甚,边陲安宁可期。只不过……”顿下一下,脸带忧色,却话语转为迟疑。
“只不过甚么?”
罗艺说道:“艺斗胆直言,敢请大王知晓,幽州之患,艺之陋见,实不在幽州小贼之患,彼辈小贼,艺足能尽灭之!幽州能不能得安,所患系在另外两处、另外两人。”
“将军何意?”李善道心中一动,已知罗艺说的这两处、这两人所指为何,佯作不知,问道。
罗艺答道:“敢禀大王,这两处便是渔阳、北平;这两人便是高开道、李景。”
渔阳、北平是两个郡,皆在涿郡的东边。渔阳与涿郡接壤,北平又在渔阳之东。高开道、李景则是而下分别盘踞、守卫渔阳、北平的两方势力之首。高开道是义军渠帅,李景为隋臣。他这两方势力的实力都不很强,——当然,这个不很强是比较李善道的实力言之,高开道部曲万众,李景的部曲更少点,数千众,若换与罗艺部曲的数量比之,三方不相上下。
“高开道、李景之名,我有闻之。怎么?他两人近来有犯涿郡?”
罗艺说道:“李景在北平,与涿郡不接壤,尚罢了,却此高开道,其部常有入掠涿郡。艺与他数有交锋,虽都将其部击溃,可其部多马,末将兵少,屡屡不能将其歼灭!涿郡百姓,受其部之害者,着实不少。敢禀大王,艺若得大王援兵,定能将高开道一举荡灭!扬大王恩威。”
高开道是渤海郡阳信人,说起来,他与窦建德这部义军也还有些关系。
他最早起事是跟从的格谦。仍如前文所述,窦建德的这部义军,系由两个部分组成,一个是高鸡泊的义军,一个是豆子?的义军。格谦即是豆子?义军起初的首领,后格谦战死,其余部有的投附了窦建德,有的如高开道,继续转战,独自发展。因窦建德渐霸冀中、冀北,高开道等在渤海等郡没立足之地,再后来,就北上到了涿郡、渔阳一带,方今亦是已盘踞一方。
莫看高开道现有的部曲,人数不是很多,却其人矫勇敢战,走及奔马,——他刚从附格谦时,格谦未有重视他,有次,格谦为隋兵围捕,左右奔散,无救者,高开道独身决战,杀数十人,格谦才免难,遂得赏识,被格谦拜为了将军,从这件事就可见其勇猛;且其部曲也尽久战之悍卒,以骑兵为主,装备精良,拥有铠马,也就是披甲的战马数千之多!其机动性甚强,来去如风,难以捕捉。故而,罗艺尽管也是勇将,却在面对高开道时,如他自言,不占上风。
李善道转顾魏征,说道:“窦公旧将中,是不是有格谦旧将?与这高开道,应有相识?”
魏征答道:“回大王的话,高士兴即本格谦旧将,窦公的一个养子亦格谦旧将。臣前观窦公献上的其旧部军吏名籍,高士兴籍贯渤海,也许他不仅与高开道相识,还可能两人同宗?”
渤海是高姓的郡望之地,其郡中姓高的颇多,不过非是同为一宗。高元道、高季辅兄弟也是渤海人,但他们籍贯南皮。高士兴籍贯却也在阳信,的确有可能与高开道同宗。
“将军,你便不提高开道、李景,说实话,我也要说他两人。”李善道按住案几,起身顾盼罗艺、魏征等堂中诸人,喟然说道,“我闻之,卧榻之侧,焉容他人鼾睡!河北今已粗定,唯北疆尚存高开道、李景诸辈!为安士民,我岂能任其肆虐?将军,对此两人,我已有定策!”
罗艺脑中回荡着“卧榻之侧,焉容他人鼾睡”这句话,下意识地问道:“敢问大王何策?”
“便是将军刚才所言之,将军已计略详当的消弭贼乱之两策。”
「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