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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这顿野炊也暂告一段落。

解雨辰本想帮忙收拾一下残局,但是胃中绞痛让他实在没有精力做这些,只能强忍着,他对吴峫说的是想要安静地再待会。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实在是抑制不住将胃中寥寥全部吐了出来,根据检查报告上说他体内的恶性肿瘤扩散得厉害,已经向胃壁侵犯,进而引起血管破裂而出血。

吐到最后,是好几口血。

他正准备清理现场,就看到黑瞎子提着罐啤酒,边走边喝慢慢悠悠靠近。

解雨辰站起来掩饰性地挡住那团污秽,黑瞎子偏过头看他,不过那副墨镜完全遮挡住眼神,解雨辰难以捉摸他的心思。

解雨辰勉强笑了下,看着他手中的冰啤酒,挑起一个不痛不痒的话题。

“年纪这么大了,大晚上还喝啤酒,不怕痛风吗?”

黑瞎子没有说话,也没有进退,解雨辰在他眉峰间捕捉到一丝长途奔波后的疲惫,这个人活得一贯潇洒风流,肆行无忌。

很自由,自由得让解雨辰有时候羡慕,这样的人,或许世间不会有任何东西能绊住他的脚步。

野炊闲谈中,解雨辰听说他原本在距离两三千公里外办事,但能够因为兄弟一句话跑这么远前来赴会,也是性情中人。

此时,风悄然吹过,吹乱解雨辰额前汗湿的头发,也让解雨辰竭力掩藏的那种酸苦味道弥漫。

解雨辰深呼一口气,他俩这样一直面对面站着,也不是一回事。

再加上胃部实在疼得厉害,解雨辰正准备找个由头来结束这种不尴不尬境地,对方也像是刚反应过来一样,黑瞎子声音低哑,耐人寻味地喊了声。

“解雨辰。”

解雨辰微微一怔,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疑惑,黑瞎子不是普通人,他漫长人生中经历过太多让人无法理解的事。

因此他的情绪一向很难外露,他似乎人为剔除了喜怒哀乐中的怒与哀,脸上总是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但解雨辰在他这声呼唤中,听出了愤怒。

解雨辰眉头轻蹙,目光紧紧锁着对方,尝试从黑瞎子脸上探寻些端倪。

“黑爷是有话要和我说?”

一声连名带姓,一声属于道上称呼,蓦地将两人距离拉开一大截。

黑瞎子沉默片刻,手中的啤酒罐被捏出了指痕,而后长叹一口气,指了指解雨辰身后地面上那团污秽。

“多久了。”

解雨辰眼神变得不那么坚定,脸移向一侧,故作镇定地轻咳两声,假装若无其事。

“酒水喝多了,风一吹就有些醉……”

黑瞎子未等对方把拙劣的谎话说完,他敲了敲自己的镜腿。

“我看见了你的小把戏……烧烤你是一点没吃,你别跟我提酒,吃一点鱼肉都这样,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黑瞎子是何等精明的人,解雨辰脸色差得可怕,想随随便便用理由把他糊弄过去,根本不可能。

“你别告诉其他人。”

解雨辰妥协了,轻描淡写将自己的情况告诉给黑瞎子。

“吴峫他们的生活好不容易走上正轨,没必要再折腾。”

他满不在乎地一笑。

“况且,我也不想再折腾了。”

吴峫跟解雨辰同为九门年轻一辈,但他们过着相去甚远的生活,自然能够得到的待遇也不同。

当时吴峫肺部出了问题,所有人都隐瞒着他,利用所有人脉在全世界寻找一线生机。

而现在解雨辰胃部出了问题,他选择隐瞒所有人。

解雨辰很坦然接受这样的命运,他是时光舞台的匆匆过客,短暂肆意绚烂之后,再悄然谢幕。

他认为这不免是一种好归宿,怎样跌宕起伏的人生在生死面前都不值一提。

就如同二爷爷院里那棵海棠树,花开花落终有时,一走之后了无踪迹,他这朵解语花也终究要在岁月里碾作微不足道的一点泥。

黑瞎子面色阴晴不定,最后很轻地嗤笑一声。

“那真是可惜,看来瞎子我又要失去一位多金的老板了。”

说完,黑瞎子没再和解雨辰虚与委蛇什么,也没有说些场面话,他干净利落转身喝着酒离开。

重温这一幕异时空的解雨辰不知为何,心中莫名感到触动,他看了看过去的自己,又看了看即将消失在竹林的黑瞎子。

他选择跟上黑瞎子。

在这里,他是真正的“孤魂野鬼”,谁都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解雨辰很明白自己那时候的结局。

黑瞎子确实守信,他没有将这件事透露分毫。

直到他的病情再也无法隐瞒,吴峫他们才知道。

不过他死之前,黑瞎子也没有再出现过。

连一直唯黑瞎子是瞻的苏万,都难得吐槽了下他这行踪不定的师傅太过冷漠无情。

解雨辰虽然也有些失落,但又很快释怀,他们本就是单纯的雇主与被雇佣之间的关系。

黑瞎子曾送别过那么多人,早就对生死习以为常,一个人的离开对他来说只是人生中的弹指一瞬,并不值得长久挂念。

他没有见上他最后一面。

但以另一个视角来看,解雨辰发现了很多那时候自己忽略的细节。

前面黑瞎子走得很快,他仰头跟喝矿泉水一样将冰啤酒喝完,啤酒罐投掷进垃圾桶时,完全被他捏皱成一团。

黑瞎子一声招呼都没同吴峫他们没打,脸绷得很紧,他拉开车门,点火连夜冲出雨村,动作一气呵成。

解雨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在这没有灯的乡村小道,黑瞎子将车几乎开出了赛车速度,好几次凶险地转弯超车让他这个幽魂都感觉惊心动魄。

黑瞎子开了一整夜车到齐府,那个朝气果敢的齐铁嘴也化作了一堆枯骨长眠。

他死后,齐家也散了,但齐府的宅子还在。

不过由于长时间没有人住,原本气派的宅院也有些萧索。

黑瞎子将车停靠好,仰头靠在座椅上,下巴有青色胡茬冒出来,嘴唇干裂起皮,他已经好久没有休息了。

他摘下眼镜,那双眼睛红得可怕,解雨辰以为他准备小憩会儿的时候,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力气大得让它变了形。

他关节肿红的手掌,捂住眼睛,在这个没有任何人能看到的狭小空间里,从不屈服的黑爷,肩膀一点点垮了下去。

黑瞎子喉结颤动,好像在承受某种剜心剔骨的痛苦,但他的眼泪早就在日往月来里熬干。

他不会哭,也找不到能够表达哀伤的方式,只会在喉间发出类似野兽哀嚎般的呜咽。

一种酸涩也在解雨辰心间升腾,他从未见过这样悲痛的黑瞎子。

是……是因为他吗?

为什么……

可解雨辰无能为力,不能安慰黑瞎子,现在他连引动微小气流的能力都没有。

他只能看着、忍着,他自以为的洒脱赴死,原来落在别人那里,是座昏天黑地的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