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悦川她爸是市印刷厂的工人,在车间干了大半辈子,只混上个小组长,手下管着两三人。
他是单位有名的老好人,对谁都笑脸相迎,谁家有事都愿搭把手。没人知道,他总是借酒装疯打老婆孩子。
这时已经十一点,刘悦川妈妈已经睡熟。她爸有钥匙,就是故意折腾人。
刘悦川妈妈被吵醒,没有半句怨言,低眉顺眼地把他请进来。
刘悦川爸爸今天心情很不好。他带过的徒弟今天升了副主任,而他还是个车间工人。
他平日得意自己有个铁饭碗,工作总偷奸耍滑,遇到这种时刻,又抱怨老天没眼,领导都是睁眼瞎,看不见他这个人才。
他今天过得不好,他的老婆孩子也别想好过。他随意找个理由,又想冲刘悦川妈妈动手。
刘悦川妈妈长期活在这种环境里,很有自保意识。她先一步告状,说刘悦川不吃家里做的饭,还说刘悦川说他窝囊废。
房间隔音效果不好,刘悦川听得清楚,她没生气和愤怒,从小到大,这种事她经历了无数次。
每次她爸打人,她妈总把祸水引向她,让他冲刘悦川动手,自己溜回房间。因为刘悦川她爸体力有限,打完刘悦川,再没力气打她了。
像刘悦川爸爸这种一事无成的中年男人,只活个面子。一听见被自己女儿看不起,立马冲进厨房抓起菜刀,要“剁了这个狗娘养的”。
刘悦川早用自己那把掉漆褪皮的椅子抵住门把手,她爸有她房间的钥匙,拧得开门锁,却推不开门。
刘悦川爸爸更生气了,用菜刀把门拍得‘啪啪’响:“狗日的丧门星,这是老子家,还有老子不能进的地方。你给我开门,老子今天非弄死你不可。”
刘悦川平静地看着随时能裂开的门,不惊恐,也不愤怒。
她只是,习惯了。
她冷声通知她爸:“我们医院说,再不还钱报警了。”
前年刘悦川爸爸单位有人生病,转进刘悦川他们医院,住院费是刘悦川垫付的,大概三万多。她爸为了面子,竟不用同事还了。
刘悦川不会让父母知道自己有钱,只说这钱是医院借的。
她提起这茬,她爸气焰立即弱下来,骂了几句很脏的话,走了。
刘悦川倚门坐下,才发现自己手脚发软,手心全是冷汗。
原来不管几次,不管多大,她还是会怕。
她平复好心情,才想站起来,客厅传来她妈妈的尖叫。
她以为妈妈挨打了,立即冲了出去。
在刘悦川那里吃了瘪,刘悦川她爸想找她妈撒气,刘悦川妈妈赶紧求饶,献宝似的端上那盘饺子。
折腾半天,刘悦川她爸有些饿了。老婆又跑不了,还是吃饱要紧。
他吃得很急,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饺子,也不细嚼。刘悦川妈妈才想劝他慢点吃,却见他触电似的用手锤胸口,双眼瞪得老大,只吐出一些急切却无意义的音节。
等刘悦川赶到,他已经倒在地上,脸涨得酱紫,双腿不住挣扎。她妈妈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发抖地落泪。
“出什么事了!”刘悦川连喊了两遍,她妈才回神,尖叫说:“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医生,快救他!”
说罢,把刘悦川推到她爸身边。
刘悦川初步检查,她爸是被异物堵住气道,通俗点说,被饺子卡住了。
出于医生本能,她要救她爸。这时她意识到一件事:这个以虐待她为乐的男的,马上要死了。
他不像记忆里那样强壮高大,蜷缩在地上,鼻涕口水糊了满脸。他眼睛里全是祈求,就在刘悦川发呆的功夫,他失禁了,裤子裆部湿了一块。
原来,你也不是坚不可摧的。你总是打我,骂我,说要杀了我,可是现在我不用做任何事情,你就得死。
这样想着,她把他扶起来。
她只想他吃苦头,不想他真的死。
她从背后环住他,手握成拳,在他肚脐位置猛地向上。
这是很有名的海姆立克法,救回无数人的生命,这次也救回她爸,几次之后,那个饺子终于吐了出来。
大约在老婆孩子面前丢了面子,刘悦川她爸恼羞成怒,还没平复呼吸,就冲刘悦川扬起巴掌,想像以前一样,用暴力维持自己的权威。
刘悦川快他一步,给了他胃一拳。
‘哇’一声,胃里的残留物全吐在特意留给他的饺子上。
“你知道哪几种药一起吃会死人吗?我知道。”刘悦川故意吓他,“你再敢对我妈,对我动手,我保证,你会知道我这些年学了什么。”
第一次,刘悦川在她爸脸上看见恐惧。
褪黑素没派上用场。这一晚,刘悦川睡得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细碎的声响惊醒。抬头一看,天才蒙蒙亮,她妈妈正在写字台边,拿起她的笔记本电脑端详。
见她醒了,她妈理直气壮地说:“小白缺个电脑,我看你这个挺好,是牌子货,我今天要去你姥姥家,顺便带给她。”
刘悦川立即下床,把电脑收起来。这电脑是她花一个月工资买的,不能便宜曲白。她随口胡诌:“电脑是医院发的,要还回去。”
她妈戳她脑袋:“真是傻脑筋,这么多年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说丢了不就行了。”
“要赔。”刘悦川把电脑收进包里,还是觉得不保险,继续胡诌唬人:“反正我不会说谎。如果电脑丢了,我会如实上报。医院在电脑里装了追踪程序,能查到是谁偷的。到时候他们报警,我可管不了。”
妈妈似乎被唬住了,又不想在女儿面前失去权威,于是把话题切换回自己擅长的领域:“你昨晚对你爸太过分了。他是你爸,你那样对他很没教养。还有你舅舅,他是长辈,以后你结了婚,被老公打,还得你舅舅撑腰。你怎么敢顶撞他。”
刘悦川曾想过把妈妈接到帝都,让她远她爸她姥她舅这几个祸害,后来因为负担不起房租而作罢。
现在想想,大概是老天爷给的暗示。就她妈这性格,真带她走,她肯定把全家都搬过去。
刘悦川很想说,舅舅看见很多次你丈夫揍你,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还是和以前一样奉承你丈夫,叫他‘姐夫’,从他手里拿钱。
你在他眼里是免费的保姆,是天生的佣人,是提款机……,你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人。他不肯为你出头,也不会为我。
但这话很伤人,她不想让妈妈伤心。
见刘悦川不说话,她妈妈不满地嘟囔:“你这孩子从小自私,只想着自己。要是你弟弟生下来,早娶媳妇回家让我享福了。”
是的,刘悦川该有个比她小三岁的弟弟。但是她调皮,把怀孕的妈妈推下楼,不但让妈妈以后都无法生育,连胰脏也出了点问题。
刘悦川当时年纪太小,对这件事全无印象。是她妈妈一遍一遍讲给她听,她从小听到大。
这也是刘悦川选择读肝胆胰专业的原因。
刘悦川很多时候觉得被父母讨厌是自己活该。但她又想,她从小遭罪到大,多大的罪过都还清了。
父母和子女间总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刘悦川不愿多想,抓了抓头发,岔开话题:“我今天去大姨家。”
刘悦川妈妈眼珠一转,试探道:“你空着手去?”
她还是觉得女儿有钱,想扣一点出来贴补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