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悦川回家拿走自己的双肩包,当天回了帝都。
宿舍是地暖,热气很足,穿短袖也可以,刘悦川却觉得自己呆在冰天雪地里,好像家里的冷被她带了回来。
她经常有种错觉,自己还是那个靠薄袄抵御冬天的小女孩。她的手指没缘由地发痒,好像冻疮复发一样。
可她的手没有任何问题。
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当应激反应,会被时间治好。
她在工作上向来谨慎,为防止冻疮复发,特意给自己涂了药。唯一值得担忧的是,她总忍不住挠。
年初九,她跟着冯主任做了新年第一台手术。
这是个酒驾车祸的中年男人,鼻骨骨折,肩膀脱臼,头皮也擦去一块。挺厚的脂肪保住他一条命,没让他当场死亡,却保不住他的脏器,他的胆和胰脏出现不同程度的破裂。
手术过程依旧漫长,到了清创环节,冯主任示意刘悦川上。
这项工作并不复杂,刘悦川之前做过,操作步骤已烂熟于心。她像往常一样握着器具,才靠近伤口,手指突然痒到发疼。她不自觉松开手,器具砸到地上。
有那么一瞬间,整间手术室静止了,所有人都看向刘悦川,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犯这种错。
刘悦川脑子一片空白,背过的书和实操经验全蒸发了,只有手指的痒是真实的。她像个误入手术室的路人,甚至忘了无菌操作,竟弯腰去捡地上的器具。
冯主任怒火中烧,踹了她一脚,让她滚出自己的手术室。
这台手术很成功,冯主任却很不高兴。他顾不上休息,怒气冲冲来办公室找刘悦川算账。
刘悦川当时正坐在自己工位上,盯着手指发呆。
冯主任的工作是修补人体,切开无数的真皮层和皮下脂肪,这是头一次,他对人体组织生出恐惧。
刘悦川手指已经血肉模糊,表皮被她生生挠烂,露出里头淌血的肉。
冯主任信了大半辈子唯物主义,这次却选择鬼神。他抓起刘悦川的手,不可置信地问:“这,这是怎么了,你碰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刘悦川的手指又开始痒。她忍不住挠一下指背的烂肉,指甲染上了一点血迹:“……老师,对不起。……真的,太痒了。”
刘悦川不肯说发生了什么。其实不是不肯说,是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冯主任知道她和沈行关系好,找沈行打听情况。
沈行最近很忙,和刘悦川没碰见几次,压根没发现她的异常。她当即和同事换了班,晚上回宿舍安慰自己的朋友。
刘悦川的手指已经缠上绷带,还是忍不住挠。有血从绷带下渗出,暗红一片。
沈行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自己先哭了。
她不明白,像刘悦川这样好的人,为什么要遭受这一切。
刘悦川有点羡慕沈行。她也想哭,她觉得自己应该大哭一场,可她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生下我?”
刘悦川梦呓似的,好像问沈行,又像问自己。
我以为,你们不喜欢我是我罪有应得。
为了弥补我的错,我选择成为医生。
我一路走来真的很苦,但我不在乎,因为我要赎罪,我想治好你的病。
可我根本没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惩罚我。
这是刘悦川那晚唯一说出口的话。
沈行不知道刘悦川经历了什么,但她知道,自己朋友本来好好的,回了趟家,变成这副样子,肯定和她那对糟心的爹妈脱不开关系。她和冯主任说了很多刘悦川爹妈的坏话,冯主任越听越愧疚。
是他让刘悦川回家的,是他害了刘悦川。
他也为人父母,对父母天性还抱着一丝期待。他翻出刘悦川爹妈的联系方式,试着劝和
没想到,他才说完刘悦川近况,刘悦川她妈便叫嚷起来,说刘悦川和他们没关系,他们没钱。
她信了刘悦川的话,以为她在医院打工还债。如今她手废了,医院向他们讨钱来了。
挂电话前,冯主任听见刘悦川她爸说,刘悦川残废了最好,正好回家结婚。
冯主任沉默地挂上电话,撸了把油光锃亮的脑袋,吐出一个字:“操!”
冯主任有个大学同学,是国内很有名的心理医生,他带刘悦川过去,希望同学能帮爱徒走出困境。
一周后,他借口请同学吃饭,打听刘悦川的情况。
“基于医患保密协议,我不能和你说太多。”心理医生想了想,说:“还记得咱们大学时的班长吗。”
那是个聪明又和善的小伙子,有一对强势的父母。他的父母没把他当人,只当做满足自己虚荣心的工具。他们家是外地的,夫妻俩辞了工作,来帝都陪儿子读书。那时他们都二十好几了,就因为班长期末没考第一,他的父母把他堵在教室门口,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抽他耳光。
班长本来是个爱闹爱笑的性格,后来一天天消沉下去,直到大三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父母不自责,也不怪学校、老师和同学。他们只怪班长不孝,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消息,是这对夫妻生了第二个孩子。
冯主任明白老友的意思,骂道:“妈的,国家什么时候能立法,不许傻逼生孩子。这事归谁管,我上哪反应?”
骂完,他还是不甘心,问,“你不是医生吗,不能治好刘悦川?”
心理医生冲冯主任骂脏话,“你少跟我医闹。……大多数人的问题,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你送来那孩子的问题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活。”
刘悦川的问题越发严重,她看见任何和医生有关的东西就想虐待自己的手。
她这种情况不能继续工作了。
top1医院从不缺人,对所有医护人员要求严格,刘悦川的异常很快引起管理层注意,她在某天下午,沉默的搬离医院宿舍。
冯主任工作很忙,没法时刻关注刘悦川的情况。某次查房,他看见个扎低揪揪的白皮肤女孩,以为刘悦川回来了,惊喜地喊她:“刘悦川!”
女孩茫然地摘下口罩,是新来的规培医生。
冯主任这才发现,他已经两个月没见过刘悦川了。
刘悦川离开医院后回到学校,冯主任挤出时间去见了她一面。
两人约在学校咖啡厅,刘悦川瘦了很多,一张脸透着不健康的惨白。她戴着手套,即使在室内也不肯摘下。好在当时气温还低,戴手套的人很多,她并不显眼。
她像失了魂,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不自觉地挠手。
冯主任强迫自己不去看她的手。他问:“你马上毕业了,对自己有什么打算。”
刘悦川依旧那副神游天外的样子,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老师和自己说话。她想了想,说:“嫁人吧。我爸妈催我结婚。我学历不错,还能卖个好价钱。”
她还说了什么,但声音太轻,冯主任听不清。
冯主任是个雷厉风行的性格,最看不上自怨自艾的人。他怪刘悦川太脆弱,又觉得自己的责怪毫无缘由。
他可以责怪一个硕士不够坚强,却没法说服一个小孩子不要惧怕世间的苦难。
他还要开会,这次见面只能草草结束。他想好了,刘悦川想嫁人就嫁,如果她想工作,凭他在行业里的人脉,总能给她找一份体面工作。
上车前,他又看咖啡厅一眼,刘悦川还是呆坐在位置上,已经死去一样。
他突然意识到,刘悦川那句低到听不清的话是:“——真不甘心,我为做医生吃了那么多苦。”
冯主任怔愣片刻,甩上车门,又折了回去。
他站在刘悦川面前,把手机推给她:“鲁k市在招村医。我去过那里,风景不错,空气也好,待遇还不错,你去试试,起码对得起你遭的罪。”
刘悦川抬起头看他,眼睛里渐渐有了光彩。
……
我是逃来这里的。我没地方去。
这样想着,刘悦川彻底昏睡过去。
杨千舸又从后视镜看她。
他早看见了,刘悦川一直戴着手套。车里已经暖和起来,她也没有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