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没走多远,孙姝禾对杨千舸说:“你问我一个问题。”
杨千舸正沉浸在负面情绪中,茫然地看着自己妈妈。
“因为不能一见面就骂孩子,所以你先问我一个问题。”孙姝禾催促:“快点!”
杨千舸示意自己知道了,问出那个最常问妈妈的问题:“您能呆多久?”
“晚上就走。”孙姝禾的不满在这个问题中平息了。
眼前高大的杨千舸又变成儿时细瘦无助的样子,追在她身后,拽着她的衣角问:“妈妈,你能呆多久,能不能晚一点走,多陪我一会。”
在过去的岁月,孙姝禾几乎没参与过儿子的成长。她对自己孩子的了解,都来自杨云安,也就是杨千舸姑姑。一开始是电话,后来是照片,再后来连照片也没有了,之后就是母子二人不定期的信息,不痛不痒地问对方有没有下班,有没有吃饭。
其实她很清楚,这些对话毫无用途。别的母亲,知道自己孩子没有吃饭,至少能给他做一餐热饭,而她能做的,——她什么也不能做。
杨千舸不肯收她的红包,也总是告诉她,他吃过饭了。
孙姝禾知道他有时是骗自己的。但她只能假装不知道。
因为她什么也做不了。
和杨千舸父亲离婚后,她没再结婚,也没有别的孩子。在漫长的岁月中,她习惯了独身一人,不知该怎么做一个母亲。
她试图像以前那样,摸摸杨千舸的头,但杨千舸已经不是那个无助的小孩子了。他长高,比她高了很多。
“……晚上就走。我是来出差的,晚上要见客户。”
孙姝禾收回手,轻声说:“我知道你害羞。但是刚才你说那种话,小刘医生会难堪的。一个有礼貌的男孩子,不该让女孩难堪。”
“不是害羞。”虽然已经长成大人,杨千舸还是不习惯在妈妈面前撒谎。他不敢看她,有些无措地说:“真,真没有。”
孙姝禾不知道他的苦恼,更确定自己的猜测,故意逗杨千舸:“可我听说,小刘医生来村子后,有人可是积极得很,送人回家,给人留饭,还帮忙找车——等会,说起来,小刘医生现在住的房子,当初你爷爷是不是说过,是留给你娶媳妇用的?”
杨千舸知道,姑姑会把自己的近况告诉妈妈,可没想到,老姑什么都告诉妈妈了。
他轻咳一声,假装没听见,认真问“妈妈,你后不后悔离开村子?”
父母分开时,杨千舸还小,关于妈妈的事,他大多是听姑姑说的:
孙姝禾离婚前是个家庭主妇,离婚后去了南方。一开始给人打工,后来自己创业,她尝试过许多工作,亏了不少,赚得也多,经常补贴姑姑和爷爷。
目前她正在尝试中老年服装创业,争取让杨千舸三十岁前当上富二代。
“我只后悔走晚了。”
孙姝禾毫不犹豫地回答:
“杨千舸,如果你问我后不后悔生下你,我不后悔,我唯一后悔的是把你留给你那个王八蛋。
他那么想要一个儿子,你又是他唯一的孩子,我以为他会好好对你的。但我忘了,他那人自私惯了,除了自己,谁也不爱,是我太蠢了,我当初该带你一起走的。
但你问我后不后悔离开无忧乡,我真的,没有一刻后悔。
无忧乡的天空太小了,小得像关着青蛙的那口井,人呆久了,都忘了原来天空那么大,世界那么精彩,你要你愿意,总能为自己挣个容身之所,不用围着一个王八蛋打转,看他脸色生活。”
杨千舸想,一直困在井里的妈妈,看见世界的宽广后,都不愿回来,何况刘悦川的世界一直那么大呢。
她一定会离开吧。
她一定会离开的。
无忧乡有什么值得留念呢。
他看向妈妈,想起小时候,每晚入睡前,他都祈求妈妈不要离开,妈妈每次都答应他。
可第二天醒来,他身边的位置已经凉透了。
妈妈总是要离开的。
他有时会想,她离开的时候是深夜还是黎明,她有没有见过自己睡着的样子,有没有为自己盖过被子。
可渐渐地,他就不想了。
没必要,总之,她不会陪在自己身边。
就像刮彩票,难道刮出个‘谢’还不知道写的是‘谢谢惠顾’吗,非要刮出个‘谢广坤’才肯罢休。
他真的讨厌被人抛弃,所以,他总是选择先离开。
吃晚饭时,刘悦川没看见杨千舸,忍不住和姑父打听。
“他送他妈妈去高铁站啦。”姑父忙着给她盛饭:“可能走得太急了,忘了和你说。你等他晚上回来问他呗。”
“怎么不多呆一会,这么忙吗。”刘悦川嘟囔着坐下,好一会才发现郑颂扬不在,打电话叫他来吃饭。
“我叫了外卖。”郑颂扬说:“你一起?”
杨千舸不在,小周不在,菜花三人组也不在,刘悦川不想一个人吃饭,拎着鸭生包回家了。
郑颂扬订了烧烤,是镇上很有名的那家。
镇上骑手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要到老板的联系方式,让人家亲自送来。
他还挺仗义,给刘六六点了‘狗狗版’。刘悦川到家时,一人一狗已经开饭了。
刘悦川已经习惯他这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可不知为什么,今晚看着格外来气。
她问郑颂扬:“你知不知道杨千舸最近怎么了,为什么不理我。”
郑颂扬知道是自己的夜间谈话起了效果。但他不愿承认,嘟囔了句“不知道”,便岔开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帝都?等暑假过完吧,无忧乡还挺适合过夏天的。”
“无忧乡一年四季都适合。”刘悦川问:“我说过了,我不回帝都。”
郑颂扬急了,“可你家在那里!”
“我的家不在帝都。我只是在那个念书,工作,度过一段岁月。”刘悦川告诉他:“我也不用‘回去’。对一个地方‘留恋’才叫回去,我没有。”
郑颂扬不同意她的看法:“沈行呢,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刘悦川又说:“好朋友不必天天腻在一起。而且沈行不会一直留在帝都的。”
郑颂扬莫名恐惧起来。像要证明什么似的,他问:“我呢?”
刘悦川想了想,说:“我很怕冷,偏偏我的人生是个漫长的冬季。你是陪我走过冬天的人。”
刘六六突然冲门喊起来,两人转身看去,是杨千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