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妃于正殿中央的宝座缓缓坐下,红唇噙着一抹淡笑,视线在侧前方的谢景昭、苏窈二人之间转了一圈。
说来挺妙,只有在苏姑娘的面前,她才能亲眼见到自家儿子那张脸庞上露出些许表情波动。
良妃再看一眼脸蛋儿仍旧红润的少女,唇边的淡笑自然而然地延展,温声道:“苏姑娘坐吧,同本宫不必多礼。”
“是,良妃娘娘。”苏窈乖乖应了一声,端正地坐回椅子上。
良妃再次开口,略显好奇地问道:“方才,本宫听见苏姑娘提起,殿下似乎无法送苏姑娘离宫,这是为何?”
她隐约猜测,应是皇上召见了景昭,以至于他来不及亲自送苏姑娘离宫。
苏窈瞧向身旁的男人,本以为他会回答良妃娘娘的问题,等了一会儿,却见他毫无开口作答的意思。
察觉到她的注视,谢景昭望进她那双潋滟的眼眸,稍稍挑眉,仿佛是在说:母妃在问你,你答。
事实也是如此,良妃的目光停留在苏窈身上更久一些,分明是想多与她聊天说话。
殿内一片静默,宝座上雍容华贵的美人耐心地等待着回应。
苏窈只好作答,抬眸看向良妃娘娘,声色轻软地回道:“回娘娘,未时四刻太子殿下有事在身,民女稍后自行离宫便好。”
“四刻?”良妃转眸看向身旁的展莺。
展莺立即道:“娘娘,还有一刻不到,便是未时四刻。”
虽苏窈没有明说谢景昭是有何事,但良妃心里了然。
近日景昭已是惹怒了皇上好几回,倘或今儿再耽搁,怕是又要在皇上那儿受责骂。
良妃眉心轻蹙,美眸望向谢景昭,道:“殿下不若即刻动身,本宫同苏姑娘颇为有缘,想让苏姑娘留在咸尚宫再待一会儿,多陪一陪本宫。”
此时苏窈的想法跟良妃一致,她未曾见过皇上,却明白皇上的命令便是圣旨,容不得一声拒。
她侧头看向身侧的男人,顺着良妃娘娘的话,道:“良妃娘娘说得是,我一时半会也不离宫,你先去忙吧。”
谢景昭俊脸上无甚情绪,深眸静静地望她。
她性子软,可有时候说一不二,执拗得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譬如眼下的她,那张小脸毫无威慑力,却令他深觉无奈。
此次带她进宫,谢景昭步步仔细,不让旁人抓住一点儿把柄使她受到欺辱,是以,他念着时时刻刻同她一起,不愿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即便在母妃宫中,即便母妃允诺他,不会为难她,他依然难以安心。
良妃望着一言不发的谢景昭,少顷,她缓缓道:“殿下,正事要紧。”
简单的一句话,语气听来也温和,只是目光已然含着不满。
并非她看不惯他护着苏窈,而是他不能过分护着苏窈,难不成以后他也一直这般?既然决心要同苏窈成婚,那就该让苏窈逐渐适应宫中环境。
谢景昭深眸垂下,敛住眼底的不安,再抬眸时,他同眼前的人儿轻声道:“青羽、赫凡留在此处,有任何事,皆可寻他们。”
苏窈下意识蹙眉,想说她有夏花她们,一对上他隐隐担忧的眸子,顿时心软,点了点脑袋道:“好。”
谢景昭又开口问道:“等我回来,我们再一同出宫?”
苏窈面露犹豫,最终还是应了他,免得他不放心:“嗯嗯,我哪儿都不去,就留在良妃娘娘宫中。”
得到她的应允,谢景昭这才起身,行礼告退。
踏出咸尚宫,他瞥一眼青羽、赫凡二人,沉声命令道:“你们留在她身边,不得离开,如遇情况,速报。”
青羽、赫凡同时恭敬地应道:“是,殿下!属下遵命!”
谢景昭回头望一眼殿内的方向,继而,阔步离去。
与此同时。
殿内,良妃有意不让苏窈过于拘谨,转头吩咐展莺:“苏姑娘似乎带了婢女,唤她们进殿伺候吧。”
展莺福身领命:“是,娘娘。”
她一离开,殿内便只剩下良妃与苏窈二人。
良妃眸光柔和地问她:“窈儿,本宫可是能这么唤你?”
苏窈神情微怔,这一称呼着实亲昵了些,令她恍惚了一下。
她低头回道:“可以的,良妃娘娘。”
“午膳时,本宫贪了嘴,这会儿胃还有些撑,窈儿陪本宫到花园里走走吧。”
说罢,良妃站起身,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一同前往。
苏窈连忙跟着起身,小步迎上,来到良妃的身旁。
紧接着,她学着那名宫女展莺,扶住良妃的手。
良妃垂眸看了她一眼,她身子要娇小些,那只手瞧着细弱,像是用一点力就能伤着她。
收回目光,良妃往前走了两步,而后状似姿势不舒服,将手往下垂,改成轻轻握着她的手腕,如拉着她并肩同行。
没有谢景昭在身旁,苏窈当然会不自在,但良妃娘娘明显很顾着她的情绪,这一点跟他十分相像。
不知是他特地交代过,还是他们母子二人本就是相仿的性子。
缓步往花园而行,良妃不动声色地注意着身侧的小姑娘。
咸尚宫向来鲜少有人前来,即便有,大多数也是心怀鬼胎。
良妃几不可微地叹了口气,深宫并非是舒适之地,她待在自己的咸尚宫,也无可避免需要警惕堤防,做不到完全放松。
周围安静无人,苏窈没有错过良妃的这一声叹。
她抬眸瞧一眼面前这张美貌出众的艳丽脸庞,再垂下眼,小声问道:“良妃娘娘,您可是身子不适?”
“胃是有点胀。”良妃看着她,半是好奇地问道:“你有法子吗?”
苏窈眨了眨眸,认真答道:“良妃娘娘,方才民女同殿下提议更换茶水,待新的茶烹好,良妃娘娘喝一杯,可缓解胃胀的不适感。”
闻言,良妃脚步刹那间停住。
她神情错愕,语气掩不住惊诧:“是你提议换茶?不是殿下他……”
良妃深以为,是谢景昭怕苏窈吃多了撑着难受,才命人换了山楂茶。
她未曾想过,竟是苏窈主动提了换茶。
后面的话,良妃并未将它说完,只是转眸仔细瞧看苏窈的腹部,没看出任何鼓胀的痕迹,她问道:“窈儿,你也胃胀不适么?本宫唤人去请夏太医来一趟。”
苏窈连连摇了摇脑袋,道:“良妃娘娘,民女并未不适。”
说到这,她略感羞赧,双颊泛起一层红晕,轻软的声色低了几分:“民女平时吃得就挺多的。”
今日午膳的确美味至极,但她饭量本就算不上小。
眼看着她不好意思地闹了红脸,良妃忍不住扬起唇角,笑道:“能吃是福,有你在,本宫也跟着涨福了。”
忽地,良妃又感到不解,疑惑地问:“你并无不适,那因何缘故让人换茶?”
良妃倒是不担心自己儿子,他束身自好,不曾放纵任性。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心头一动,再问:“窈儿,难道你看出本宫的不适?”
宫中最忌讳喜怒于色,说不准何时便被人使绊子,一跌落渊。
良妃久居深宫,自当有所掩饰,纵然是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她仍谨言慎行,更不愿被他瞧出自己的不适。
苏窈没敢直接应答,抬眸怯怯地看了她一眼。
良妃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腕,道:“这儿无外人,窈儿,你直言便是。”
“是。”苏窈一边回想着,一边慢慢回答:“良妃娘娘,您用过膳后离席,民女瞧见娘娘腰部挺直,肚腹隐现,步子也比之前要沉重。”
当苏窈发觉良妃细微的异样后,就偷偷观察过良妃的面色,但那时的她,从良妃的神情上看不出所以然。
顿了顿,苏窈见良妃并没有露出不悦的情绪,接着再道:“良妃娘娘,民女斗胆询问过太子殿下,殿下说娘娘您今日胃口的确比平时要好些,民女便猜着,娘娘或许过量进食,胃部不适。”
再者,如若良妃娘娘并无胃部不适的症状,山楂茶适合餐后解腻,喝一喝亦是无妨。
良妃听得专注,待她解释完,美眸定定地看向她。
苏窈见良妃迟迟不语,紧张地垂下眼,小声道:“良妃娘娘,您要就罚民女吧,太子殿下也不是故意跟民女说起,是民女非要问他。”
谢景昭向来能轻易看穿苏窈的心思,他的母妃一离开殿内,他就主动说起母妃今日胃口不错,根本不必等到苏窈开口去问他。
而后,苏窈便提议换成山楂茶。
重点并非在谁先问出口,苏窈觉得,要不是自己藏不住想法,谢景昭也不会无端端提起良妃的胃口是好是坏。
眼前的小姑娘深深低着脑袋,良妃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手轻轻颤抖着。
良妃回过神,先是安抚她:“本宫没有怪你的意思。”
待她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眸困惑地看向自己时,良妃唇角扬起一抹笑,柔声道:“你关心本宫,本宫怎会曲解你的好意?”
苏窈面露茫然,还未反应过来,头顶被一只暖和的手温柔地摸了摸。
良妃怕弄乱她漂亮的发髻,又实在想揉一揉她的脑袋,掌心的动作极轻。
这小姑娘的性子还是没变,一如初见时的纯真良善。
只摸了两下,良妃收回手,重新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继续往花园里走去,没再提及方才的话题,转而道:“窈儿,你可认得鸢尾花?”
苏窈眨了眨眸,勉强跟上这一新话题,点着脑袋道:“嗯嗯,之前民女去过温府的蟠桃宴,温府里的花园也种了许多鸢尾花。”
听到温府二字,良妃笑容多了几分,语气轻轻:“是,本宫在咸尚宫里种了鸢尾花,差人在府中也种上一些。”
良妃轻叹:“本宫不便出宫回府留在母亲、父亲身边尽孝,盼着鸢尾花能令他们二老,见花如见本宫。”
苏窈忆起温府蟠桃宴那日,她满心顾着躲“素未谋面”的太子殿下,只记得温夫人长得很像良妃娘娘,她那会儿还同栀澄说过,温夫人长得像“谢公子”的母亲。
良妃娘娘的母亲是温夫人,亲生母女长得能不像吗?
若非当日便知晓谢公子是太子殿下,她或许还傻兮兮地认为温夫人与“谢夫人”长得像只是巧合。
苏窈懊恼自己的笨脑袋,抿唇无言。
良妃一看她安安静静的,蓦然,想到她那可怜的身世。
心中不免泛起怜惜,良妃柔声道:“若你不嫌弃,即刻便可随着景昭唤本宫。”
苏窈错愕抬眸,愣愣地看着面前对自己细语温声的良妃。
“景昭与你的婚事将近,依本宫看,也无变动的可能,早晚你得随他唤本宫,不若今日提前改口。”
良妃说完,想了想,又肃然地补充道:“待会本宫让展莺拿改口礼过来。”
总不能占了她的便宜,白白捡一“女儿”。
苏窈对改口礼之类的不了解,也无心在此。
她的脑袋发懵,短暂地陷入一片空白。
《道德经》有言,知足之足常足矣。
而她向来知足常乐,能安则欢。
以前挣了银子她就欢喜;后来回村买下夏花,有夏花陪伴身边她很欢喜;离村后回京拥有自己的苏府,还多了冬苓秋络二人,她也欢喜极了;后来再有谢公子,同他定情,她更是欢喜。
爹娘离世早,姑母一家向来对她不疼不爱,亲情于她而言太过陌生,苏窈早有心理准备,这辈子她或许不会再次拥有“亲情”,但她拥有其他值得她欢喜的事物,所以她不强求早已消散的“亲情”。
可此时此刻,她能明显地感受到良妃娘娘对她的好,那是她很久很久未曾感受过的,犹如爹娘对她的疼爱。
面前的小姑娘又将脑袋低了下去,比方才更要低得多,良妃无从看清她的神情,纳闷不已。
良妃斟酌道:“是本宫唐突了,你与景昭尚未成婚,本宫的确不该急着让你改……”
话未说完,她先见到一颗恍若白色珍珠的水珠子直直坠落,砸在脚下通往花园的白纹石砖,溅出浅淡的水痕。
良妃一怔,紧接着,她缓慢弯腰,望了望那张面朝下方的小脸。
如她料想那般,粉润的脸蛋流着两行清泪,晶莹剔透的泪珠一颗颗滚落,似断了线的珍珠颈饰,止不住地往下掉。
“窈儿?怎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