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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〇〇章 同为上帝之子的我们,为什么要互为敌人?

完全是出于对人格的维护,奚午蔓才联系了水西月,说自己需要三千万现金。

水西月也不问她要那么多现金做什么,派了两辆黑色RAm pro master于她说的时间送到她面前。

两辆车先后停下,奚午蔓上了前面那辆,坐到两名装备整齐的安保人员旁边。

她身旁的人和副驾驶那位一样,都端着散弹枪,看上去很严肃。

奚午蔓深怕他们会突然把枪口对准她,于是移开视线,看面前堆放整齐的保险箱,来来回回地默数。

其实也就二十个箱子,她完全是为了不注意男人们手中的散弹枪,才机械地重复数数。

车在昨天那巷道边的公共停车区域停下,奚午蔓一下车,就看见一大群男人拥上来。

她大略扫了一眼,有十五六个人。

为首的光头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短袖衬衣,从领口到胸口的扣子都没扣上,露出他黑色的胸毛。

他抬手取下嘴里叼着的烟,一开口,就吐出一片白雾。

奚午蔓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五官拧到一起,仿佛把烟从嘴里取出是一件很费劲的事。

“钱呢?”光头问。

“车上。”奚午蔓半眯了眸——她总感觉光头嘴里的烟气会污染她的眼睛——却将他面颊粗大的毛孔看得更清晰了。

光头抬手一挥,他身后那十几个男人就分别往两辆车的车尾跑去,他则继续抽烟,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奚午蔓,像是担心她会跑掉。

不多时,一个矮瘦的男人跑到光头身旁,低声说了句什么。

光头点点头,从衬衣左胸处的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递到奚午蔓面前。

“你的字据还给你。”光头说,“我们拿了钱,咱就两清了。”

奚午蔓把字据塞进包里,那十几个男人很快两手各提一个保险箱,陆续上了停在不远处的两辆银色面包车。

有个男人在车上招呼光头离开,光头点头应了一下,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烟,不解地问奚午蔓:“你帮他还这么多钱,你是他什么人?”

奚午蔓不答反问:“这重要么?”

“我看你这小姑娘是个实在人,可别被骗了。”光头说。

奚午蔓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客气回答:“谢谢。”

“不过你确实挺不错的。不愧是一幅油画卖五千万A币的大画家。”光头说着,捏着烟大步走向前面那辆银色面包车。

奚午蔓注意到,他的右脚有点跛。

但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很敏捷地上去了。

晚风微凉,奚午蔓并不冷,却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回到农舍的时候,已近晚上十点。

刘通逸和陈星儒照常待在书房,一楼客厅和楼梯口的灯却亮着,像是专为她而留的。

二楼起居室的灯也亮着,她一进门,就看见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来缵烨。

他穿着刘通逸的衣服,没有花纹的纯白t恤和有白色logo的黑色过膝短裤,版型宽松。

他身上还缠着绷带,脸色比昨天可好太多了。

他一看见奚午蔓,就站起身,作势迎向她。

见她向他走近,他才没有起步。

“你吃饭了吗?”奚午蔓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到这句话,就问了出来。

来缵烨点点头,嘴张了张,却什么都没说。

“放心吧,钱我已经还给他们了。”奚午蔓试图给他能令他安心的笑,但她感到非常疲累,连扯开嘴角的力气也没有。

短暂的沉默。

“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该怎么感谢你?”来缵烨问。

“不用。”奚午蔓想快点结束话题,“你是莫莫姐的朋友。”

来缵烨没有答话,似乎在思考什么。

奚午蔓懒得等他的回答,说了句“早点休息”,就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她不清楚电视台正在播报什么样的新闻,只是听见“A国”、“国教”、“艺术家”、“宗教学院”、“异教徒”这样的字眼。

她没有兴趣去了解,拿了睡裙到卫生间迅速洗过澡,就回到卧室继续睡觉。

卧室门的隔音效果不好,起居室电视的声音并不很大,她躺在床上就能听见。

令她恼火的是,她能听见电视里的声音,却听不清主播或记者或接受采访的人们到底在说什么。

完全就是噪音。

她翻了个身,想下床叫来缵烨再稍调小声音,却听见电视的声音更大了些。

她烦得给了自己的枕头一拳,紧接着听见卧室的门被敲响。

门没有反锁,外面的人轻轻一拧门把手,就推门进来了。

借着月光,奚午蔓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床边。

除了来缵烨,不会是别人。

“有什么事么?”她半支起身子,试图看清他的脸,却看不清。

心里突然涌出一股很熟悉的感觉,她的心跳由于不安而控制不住地加速。

风源源不断从纱窗的细孔里涌进来,她耳侧的呼吸灼热。

隔着门,她听清起居室电视里传出的声音,有两个说A语的人在争论。

“那么,先生,请您回答我的问题,同为上帝之子的我们,为什么要互为敌人?”一个问。

“因为有人相信撒旦的谎言,主动与上帝为敌。”另一个答。

“既然您的上帝全知全能,怎么会允许祂创造的人反对祂?既然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上帝怎么会让一些人永远堕入地狱?仅仅因为那些孩子受到恶魔欺骗?”

“上帝赋予祂的子民自由选择的权利,但祂的初衷是为了人类的幸福,如果有谁错得太离谱,损害了人类的幸福,就必须受到惩罚。”

“如果您的上帝全知全能,为了全人类的幸福,祂创造的人应该不会选择罪恶才对。那么,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苦难呢?”

“那是有些不遵上帝圣意的人自己作的业。”

“既然上帝创造一切,祂希望人类互爱互助,为什么需要人杀掉自己的儿子给他献祭以表忠心?如果我们拥有的一切都由上帝赋予,为什么上帝需要我们的供品?上帝竟需要人类予他荣光吗?”

“小姐,你听好,你的问题蠢得要命,可以说毫无意义。现在,你完全可以放下你手中的话筒了,去再认真读一读上帝的教义。不要张口闭口‘你的上帝’,要知道,上帝不是某一个人的上帝。”

“我是否可以认为,您这是在逃避问题,先生?先生,请您回答。先生?”

然后是一片混乱。

再然后,奚午蔓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夜晚很短,奚午蔓刚刚睡着,天就亮了,她不得不起床。

穿上防晒衣可以遮住身上的红印,奚午蔓在镜子前调整步态,让自己看上去跟以往没有两样。

早饭时,刘通逸说,昨天晚上起居室的电视开了一整晚。

奚午蔓的心莫名一紧。

好在,刘通逸又说,开一整晚很耗电。

奚午蔓微低了头,小口咬着煎蛋。

来缵烨还留在农舍养伤,虽然奚午蔓感觉他的伤压根没有那么严重。

奚午蔓跟着两位社会学家在太阳出来之前就出了门。

一旦投入工作,奚午蔓就把来缵烨忘得彻底。

午饭后休息时,刘通逸突然对奚午蔓说:“太容易相信别人很容易吃亏。”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没能压过窗外的蝉鸣。

“嗯?”奚午蔓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话。

“你觉得,来缵烨这人怎么样?”刘通逸正色问。

奚午蔓本来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刘通逸一直盯着她,完全是她不回答他就会一直盯着她的架势。

虽说知道他不可能一辈子盯着她,奚午蔓还是有点莫名的过意不去,仿佛她试图逃避这个问题会对刘通逸造成莫大的伤害。

她认真思考过,认真给出回答:“我不了解他。”

“不了解?”刘通逸稍显诧异,随即轻叹一口气,“你啊……”

他没多说什么。

奚午蔓知道他有很多话想说。

“您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奚午蔓试图探出他未说的话。

“据我三十多年的经验,每个说自己生活很苦的人,都认为是被一些自己无法控制的因素所拖累。”刘通逸说。

他轻轻晃着摇椅,阳光落在他胸部及腹部区域,照亮他随意搭在肚子上的抓着蒲扇的手,手背的青筋看上去是半透明。

奚午蔓轻轻摇了摇手中的扇子,说:“请原谅,我还是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刘通逸无声笑开,举起扇子指了指躺在角落贵妃椅上睡着的陈星儒,“你可以问问她,她比我有经验。”

奚午蔓偏头看看陈星儒,只微笑着,没答话。

虽然她每天都会见到陈星儒,但她基本没跟陈星儒说过话。

从她第一次试图跟陈星儒交流却遭了冷脸开始,她就尽量不打扰陈星儒。

她实在讨厌跟A市文联那群家伙一样的人相处。

而只要稍接触,很容易就能知道,陈星儒并不是A市文联那群家伙那样的人。

陈星儒的冷淡不是针对某一个人,也不会针对某一个人。

陈星儒那瀑漂亮的葡萄色头发,偶尔晚上得闲纳凉时,会用一支绿檀祥云纹簪子盘起来。

她喝着橘子味瓶装汽水,油亮的指甲盖映了玻璃反光,似有一层铺着冷色月光的水,同她紫色印花旗袍的裙摆一样,在随风轻轻流动。

这个晚上,她没有对奚午蔓久久坐在身旁表现出抗拒。

来缵烨把一壶冷泡茶放在奚午蔓右手边的方桌上,本来想在她身旁坐下,被陈星儒一个淡淡的眼神叫回了屋里。

夏虫在风中鸣叫,奚午蔓不知道虫子们在哪,也不知道它们长什么样。

“你喜欢这里吗?”陈星儒的声音懒懒的,同这夜里的徐风一样温和。

有那么一刹,奚午蔓感觉拂面的风源自陈星儒。

而一对上陈星儒的目光,这个念头就消失了。

“这里很好。”奚午蔓答。

“我也觉得。”陈星儒缓缓摇动蒲扇,视线移向远方。

奚午蔓看清,她浅棕色的睫毛很浓,算不上长,却卷成很漂亮的弧度。

“你多大了?”陈星儒又看向奚午蔓。

“二十。”奚午蔓答。

“你去看过b国北方的海吗?”陈星儒问。

奚午蔓摇摇头:“没有。”

“我在那里长大。”陈星儒又看向远方,完全是同小孩子讲睡前故事的口吻,“我家在海边开了一家酒馆,总有外乡人从船上下来,他们吃肉喝酒,也会住宿。”

陈星儒呷一口汽水。

“我十三岁的时候,遇到一个从船上下来的外乡人。他有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他的脸颊比海中的夕阳更迷人,我只看了他一眼,就为他的笑容彻底沦陷。”陈星儒说。

“那天晚上,我在沙滩上碰到他。他喝了很多酒,但是他的眼睛告诉我,他很清醒。”

陈星儒单手握着汽水瓶瓶身,稳稳搁于椅子扶手。

接下来好几分钟,她都只轻轻摇动蒲扇,连眼睛都很少眨。

然后,她稍稍侧身。

奚午蔓以为她要起身离开,她却没有,只侧身对上奚午蔓的视线。

“他把手伸到我裙子底下的时候,我想过提醒他,他这是在犯罪。”陈星儒有意停顿片刻,“但我耳边有个声音一直在说——‘你喜欢他不是吗?他就是你一直在等的白马王子不是吗?’所以我没有叫我的爸爸妈妈。”

陈星儒的话音突然就停住了。

奚午蔓再次听清夏虫的鸣叫,伴着院墙外的浪声。

陈星儒的话音再次盖过那些从暗处传来的声音:“我以为他脱下我的裙子时,应该是跟我一样的心情,可就在第二天早上,我看见,他同样把手伸到另一个女人的衣服里。我不理解。”

“他住了一个月,就走了,我再没见到过他。我理解不了,他为什么没有向我道别,就好像压根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明明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到我的房间。再长大一些后,我甚至理解不了,我当初到底对他抱有怎样的幻想。”

陈星儒说着,又稍稍侧过身去,把下颌线清晰、鼻骨很高的侧脸正对着奚午蔓。

“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能完全理解,为什么当初我心里是抗拒的,却默许他犯罪,还把他的罪行美化。”

陈星儒说完,朝月亮高高举起汽水瓶。

她脸上流动着玻璃瓶映射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