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少允恢复意识的时候,感到有人正在拿手指戳他的脸。
他蹙了蹙眉,不满于睡眠受到了打扰。
“奇怪……已经喂了五次药,明明烧都退了,眼看着又过了一日,怎么还不醒……”
有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嘟囔。
随后,鼻尖处传来一股熟悉的苦味。
他浑身一颤,意识又清醒了几分——一对饱满的唇瓣压在他的唇上,同时有只手捏开他的下颌,随后,酸苦得令人舌根发麻的药汁便滚入他的喉咙,其中还混杂着不知是什么药草的残渣,剌得嗓子疼。
他握紧了拳头,强忍着咽了一口,后面几口却再也咽不进了。
他想甩甩头,躲开那只手的桎梏,可力气终归不敌,还是被按着两腮,继续灌药。
他伸出舌尖将那药往外顶……
给他喂药的人明显僵住了,覆着他嘴唇的唇瓣也随即退开。
他刚松了口气,脸上便挨了一巴掌。
他本能地有几分不悦,想睁眼看看究竟是谁敢扇他耳光,可强烈的睡意又拖得他眼皮发沉,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此外,这一巴掌……怎么也感觉挺熟悉的……
他回味着这一巴掌,竟莫名感觉很安心。
就在他差点又陷入梦境中时,那只强迫他张开嘴巴的手又伸了过来,随即又是相贴的唇瓣,继续为他渡药……
段少允一方面被药草的味道熏得几乎要作呕,另一方面,又细细感受着唇上的触感。
很软,像葡萄肉似的凉凉的,还有些湿漉漉的。
为了不挨巴掌,也为了那双唇瓣别消失不见,他拼尽全力咽下一口又一口的药。
吃完了药,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又睡着了。
……
再次醒来时,段少允已经有了睁开眼睛的力气,浑身上下仿佛卸去了千斤的重量,觉得松快了不少。
他如寻常睡醒起床般,坐起身子,揉了揉眼睛,定睛细看时,才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个山洞里,而周遭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还未来得及回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便听到身后有什么东西砸落的闷响。
他回头看时,竟是凤筠。
她瘦了许多,下巴都尖了。
与他四目相对的时候,一脸难以置信,甚至她的手还维持着端着什么东西的姿势,可手里的物件却早已跌落在地了。
“凤筠……”他开口想唤一声,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下一刻,她已飞扑到他身前,揪着他衣襟的手都在发抖。
“你怎么才醒……我、我以为你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哭——不是以前被他气哭、欺负哭的哭法,而是滚烫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砸,唇边却还带着笑。
他感到自己的一颗心都碎了,只想把她搂进怀里,再也不想放手。
“七天……你整整昏睡了七天!你、你差点死了……知不知道?”
她的手臂用力晃了他几下,伤口疼得他呼吸一滞。
她回过神来,赶紧又把手松开了。
可他却重新握住她的双手,生怕她离开半分。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别怕,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他将她揽入怀中,生怕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凤筠,你瘦了……对不起,你这些天肯定吃了很多苦。”
在她的身后,地上全是各种各样的药草、用来捣药的石块、用来盛药的竹筒等等。
他只需瞄一眼,便能猜出她口中的这七日,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仅靠她一人是怎么捱过来的。
“你还说我呢,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都病成什么样了……”她哽咽道,又将头埋在他肩上哭了一阵,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你这人当真没用,这么点皮肉伤便差点死了……早知道要跟你经历这一遭,我一开始就不会来!为了一张破面具,我、我亏死了……”
“是,都怪我没用。”
段少允用脸颊轻蹭她的鬓发,又用手笨拙地拍她的后背。
她的肩胛骨薄而突兀,硌到了他的掌心。
他恨不得将她揽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就像某个曾经被他随手弄丢了的珍宝,如今再次回到他的怀中。
他甚至都没敢想,自己还能有再次抱着她的这一天。
她虽嘴里不住抱怨着,但仅凭面具这个轻飘飘的信物,她竟赌上了自己的命,为他涉险;
在他绝望到已然失去了拼斗的欲望,只恨不得跟那些刺客同归于尽时,是她心细如发,又临危不乱,为母妃争得了最后一丝生机;
她本可以置身事外,甩手走人,却跟他说,一定会带着他活着走出去。
为此,她抱着他跃下悬崖,又在他身边苦苦守了七天,为他疗伤治病……
段少允此时此刻突然意识到,这世间也就凤筠一人能为他做到这份上。
这世间也仅有一个凤筠。
可他没想到的是,人都还没抱热乎呢,她便从他怀里挣了出去。
她吸了吸鼻子,有些不自在地挪开视线:“行了,你既醒了,看来这伤势也会好得快一些。我昨日潜入水中,在二尺来深的地方发现了石壁的一处缺口。从那里凫水出去,便可以找到走出这座山的路。只待你胸口的箭伤再愈合一些,我们便可以离开这里了……”
段少允有几分急切地望着她:“那……出去以后呢?”
凤筠被他问得一愣:“什么以后?”
“以后怎么办?”他又问。
凤筠蹙眉:“你自己的事,还要来问我吗?我哪管得着。”
“我不是说这个。”段少允有些急了。
他强忍着身上的痛意,往凤筠处挪了几分,又去拉她的手:“我、我是说……我和你,我们两个的以后呢?”
他的这番话,凤筠倒是始料未及。
她被他火苗一般炙热的眼神盯得有些别扭,甚至都有点怀念他眼睛紧闭的那些日子了。
“你胡说什么?谁跟你‘两个’了?”她甩开他的手,又默默远离了两步,“没什么以后,你病糊涂了吧?”
段少允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梗,什么叫兜头被泼了一桶冷水。
他的语气更急了:“你不是亲口说过,已经原谅我了,还说过不想我死,说我死了你会难过……”
凤筠也恼了:“那不都是你逼着我说的吗?我不说,你就不肯吃药。我又有什么办法?”
她顿了顿,又嘟囔道:“怪了,病成那样,你竟还记得……”
“可是……可是你明明……咳咳……”
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头立刻眩晕起来。
凤筠吓了一跳,在他倒下前连忙扶了他一把。
见他脸色十分不好,想再说些什么,偏偏又咳得说不成句子,她的心免不了又提到了嗓子眼——
这可是她费了七天的心血才救回来的一条命,要是被她几句话气死了,她怕是得怄得发疯。
听他又在那“你你我我”了半天,她一边拍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一边放缓了语气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咳咳咳……我什么意思?”段少允拿眼睛觑着她。
凤筠道:“那些话虽说是为了哄你吃药,却也……算是我的心里话。”
段少允的眼底重新亮了起来:“你……你说真的?”
凤筠点点头:“我当然不希望你死,不然费这么大力气救你做什么?还有之前在路上时,我真没想到你会护着我到那份上,更没想到你会替我挡那一箭……”
她眼神有些闪躲,话语却是诚恳:“我真怕你就这样病死了。我……我真的怕。你退了烧,人也清醒了……我这些天的心血没有白费。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段少允一把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可凤筠就像是被烫了似的,立刻将手抽回来了。
她的脸色明显不悦:“你动手动脚的做什么?”
段少允急了:“你不是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她的语气也染上几分恼意:“你的意思,不就是觉得以前亏欠了我,想冰释前嫌吗?”
男人一愣:“是这个意思没错……可……”
“那不就得了。我也是这个意思。说实话,之前我确实很讨厌你,但如今和你经历了这一遭我才明白,在生死面前,那些过往实在不值一提……我不希望你死,是真的,为你担心,也是真的。细细想来,你以前虽不喜欢我,但也帮过我许多,这次又是拼了命地护着我……所以你问我是否恨你,我再跟你说一次,不恨。”
“不恨?就……只是不恨?”他一字一字,咬得很重。
凤筠有些不耐烦了:“不然呢?待我们逃出此处,自然也是两不亏欠,再无瓜葛了。否则你还想怎么样?”
段少允胸口一起一伏,瞪着她的眼睛已然泛红。
“我不要两不亏欠,不要再无瓜葛!”
凤筠终于火了:“那照你的意思,以后我们两家逢年过节的,还得多往来,是吧?上次皓书认祖归宗,你给他随了礼,下次你和梅玲月办喜事的时候,我也给你上门随礼,这样总行了吧?你明知道你皇兄见不得这些,你还偏惹他起疑!难道这次的教训还不够你长记性的吗?我说再无瓜葛,那都是为了你好……”
可惜她话还没说完,男人便早已血气翻涌,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