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绮张罗着打牌的时候,凤筠正薅着段少允的衣领子往屋子里拽呢。
“砰”的一声,房门关上了,一切重归寂静。
她这才松开手,顺便泄愤似的搡了他一把。
段少允退了两步才站稳脚步,随即好整以暇地将被揪皱的领口理好。
她还没开口,他倒是抢先道:“凤筠,自那日一别之后,是阿恒他们找到了我。我醒来后派了好多人去找你,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后来才听说,你是从你师父那回来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星星在其中闪烁:“你还好吗?有没有染上风寒?”
凤筠忙把耳朵堵上:“哎,你注意说话的语气!我牙都快酸倒了!”
从俩人在大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峙时,段少允便看出来她脸红了。
如今他不过才说了几句话,她一张脸红得就跟烫熟的虾子似的。
他心下又觉得可爱,又觉得好笑。
虽说她的脸红很可能不是羞得,而是气得。
他上前两步,握着她的双手,从她耳朵上拿下来。
“你师父给你吃了什么?怎么半两肉都没长回来?”
凤筠拍开他的手,苦大仇深地瞪着他:“少废话!你今日到底唱的哪出?扶苏也是你的人带走的吧?绿绮跟我说的时候,我竟都没敢信!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啊?”
听到扶苏的名字,段少允脸上的笑意淡了:“我并没有伤害他。”
“你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更何况谁准你把他送去瑞金的?”
男人深吸了口气,缓缓道:“你先别急。我可以跟你解释。”
“好啊,你说来听听。”
“前几日我在宫里的线人传来消息,说因你一直未现身的缘故,皇兄起了疑心,要把扶苏押在宫里,作为要挟你的筹码。我本想派人给你送个信,可你还在你师父处,并未回来。我没了办法,只好自作主张,先将他送走了。”
凤筠的脾气稍微熄了火。
但她心中仍有疑虑,不禁挑眉道:“你可别拿我当傻子哄。”
段少允道:“那我明日将宫里的线人带到你面前,由你来亲自问他。”
“我……”凤筠欲言又止。
她往他深潭似的眼底望了望,实在看不出几分真伪。
“罢了罢了……左右我也已派人去瑞金了,但凡扶苏出一点事,我便和你没完!”
她这一口气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忙在桌边倒了杯茶,急慌慌往肚子里咽。
“咳咳咳……”
见她呛了水,段少允忙给她拍背,嘴里还嗔怪道:“多大的人了,喝口水竟也能慌成这样……”
凤筠是真受不了他这顺杆爬、故作熟稔的语气。
更何况,今晚他在外面唱得好一出大戏,她都还没来得及跟他算账呢!
起初她压根想不通他脑子里在盘算些什么,此刻多少明白过来一点——
她流连春馆的名声早已远扬了,而她也并不在乎。
如今堂堂紫玉亲王像个弃夫似的在春馆外面等她,寒风里一等便是一个多时辰,这事任谁看了,都会以为她就是那个负心薄幸的恶女子,而他则是那个一片痴心喂了狗的可怜人。
这事若不是发生她身上,她怕是都得抓一把瓜子,茶余饭后同三两好友嚼嚼舌头。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她至今难以相信,素来将颜面和名声看得极重的段少允,竟也能腆着脸干出这种出格的事。
所以绿绮说他在外面等她时,凤筠脑子里哪怕划过了一百种猜想,也没想到他是当真在等自己。
不用等到明天,怕是今夜之内整个京城就会将这新鲜事传遍了,然后所有人都会拿他当作滑天下之大稽的笑柄,以他的事迹编成的顺口溜,数月间都会在全京城流传。
更别提他皇兄那……
以往他皇兄不过是想要他死,如今怕是把他凌迟了都不解气。
他图什么?
可现在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
“段少允,我真看不懂你……”她急得没了脾气,瘫坐在桌边后,脑子里一直琢磨这事该怎么遮掩过去。
想来想去,还遮掩个屁!
稀泥巴掺水都没这么难收拾的!
段少允见她在那三不五时地捶一下桌子,一会焦躁,一会又颓丧的,便也在桌边坐了下来。
他给她重新倒了杯茶,递到她手边:“凤筠,你在怕什么?”
“怕?”她剜了他一眼,没去接那茶盏,“在那档子事上,你知道我压根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你以为演这一出,就能拿捏住我了?倒是你……你有没有长脑子?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段少允笑了:“你在关心我?”
凤筠瞪大了眼睛:“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你都说了,你没什么怕的。所以你现在急成这样,只是因为担心皇兄为难我。”
“我……我……”凤筠吭哧半天,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她承认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经历了很多,可她的想法从来没有变过——
她还是没办法将过去的一切当作没发生过,然后跟他重新开始。
她信不过他。
她可从来没忘记过,梅玲月是如何百般算计她的。
如今梅玲月虽自食恶果,过得很不舒坦,但她毕竟还好好地生活在京城。
凤筠绝不信一个人能在朝夕之间将喜欢了十年的人抛在脑后。
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她宁可理解为他是鬼迷心窍,一时冲动。
只不过代价是他这么多年来的好名声,以及他和梅玲月之间更加厚重的隔阂,还有他皇兄愈发浓烈的怒火而已。
然而,这都是他自己的事,与她无关。
她现在自身难保,整个凤家都岌岌可危,她没有心思和余力同他纠缠。
因此,今晚这出闹剧,除了给她添堵以外,着实没有任何意义。
见他唇边笑意未散,凤筠面色阴沉下来:“担心你?你做梦呢吧?我就不能是单纯的讨厌你,不愿和你扯上关系?你知不知道,你今晚的所作所为十分无聊、无耻!往后你给我走得远远的,少往我跟前凑。你不怕梅玲月误会,我还怕扶苏多想呢!”
果不其然,段少允的笑再也挂不住,眼里的光也黯淡下来。
凤筠不再看他,而是埋头喝茶。
“凤筠,你就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吗?你就不想知道,我的伤势如何?被阿恒他们找到后,我又经历了什么?回京后的这些天,皇兄有没有为难我?”
他倾过身子,语气有几分疲惫,又有几分期许。
“真新鲜,你看着像是怕你皇兄为难的样子吗?”
她侧过身子,用茶杯盖子刮去浮沫,努力不去回想两人在那与世隔绝的深潭边一起度过的那些时日。
段少允沉吟片刻,又道:“是,你是该生气……你以为我今晚为何会这样做?威胁你,拿捏你?”
“不是吗?”
他摇摇头:“我只是想保护你。”
“保护?”
他只当没看到她的冷笑,语气柔缓且坦然:“我知道你不想入宫为妃。可如今放眼整个朝野,谁不对凤家避之不及?只有我可以阻止这一切,你明白吗?这么多年来,皇兄他一直热衷于扮演一个疼爱弟弟的好兄长。他予我高位,大张旗鼓地为我寻医问药,日日赐下补品丹方……仿佛在外对我越好,便越能掩饰他曾对其他手足犯下的罪孽。因此凡是我肯明着开口的事,他便没有不允的。”
“所以呢?你究竟想怎么样?”凤筠隐隐猜到了什么,可依旧感到难以置信。
他后面的话却印证了她的猜想:“既然皇兄已经疑心深重,那倒不如假戏真做。只要让整个京城的人知道我倾心于你,皇兄便绝不可能再对你动旁的心思。至少明面上绝不可能。”
凤筠将茶杯丢回桌子上,不再避开他的视线:“这是我凤家的事,我自有算计。谁准你如此自作主张?谁稀罕同你做戏?况且,为何偏偏要在今晚?你问过我一声没?”
段少允见她面色发白,胸口也一起一伏,便知道她这下是真的动怒了。
可他却不后悔。
“对,只能是今晚。迟了便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算算时间,你父亲早该抵达京城了。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为何他至今没有音讯?”
这一点确实是凤筠一直挂心的。
往来通信的人这几日完全没了消息,她既怕父亲早已落入皇上的掌心,随时都可能被押解回京,任人鱼肉,又怕他根本没办法平安归来,在半路上便会遭遇暗害。
她的声音沉了下来:“你都知道些什么?”
“你先别担心。据我所知,你父亲目前并未被皇兄的人扣押,但也正是因为如此,皇兄才愈发沉不住气。报信的人是今日回来的,现下他正在气头上,不是今晚,便是明天,他首先要发难的人便是你。我无法保证他什么时候出手,只怕晚了一步,你就会……”
段少允深吸一口气,“我承受不了个中后果……也来不及同你商议。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这虽说不是长久之计,但足够拖延几日了。你若怪我,我无话可说,但我并不后悔。”
凤筠起身,垂首在屋子里一圈圈踱步。
她沉吟许久,才道:“父亲一旦回京,极有可能是一场死局。我倒宁可他不回来。”
“那你呢?你怎么办?你父亲若不回来,便是抗旨。你有没有想过凤家会落得什么下场?”段少允语带焦急。
“我自然是想过的。但父亲未归,我的命对你皇兄来说就还有用。”她手一挥,背过身去,“他不敢拿我怎么样。”
段少允的面色冷峻下来:“你听听你在说什么。你甚至都无法说服自己!他虽不会杀你,但这也不意味着他便没有别的法子让你求死不能!”
凤筠也恼了:“段少允,谁准你一再插手我的事?我们各走各的路,相安无事不好吗?你以为你做这些,我就会感激涕零,非你不可?我倒情愿一切都回到净慈寺那一夜之前,当作后面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惜在那山谷中的时日都是切实存在过的!和你困在那的每一刻,我永远也忘不掉!”
他上前几步,扳过她的身子强迫她看着他。
“你是不是忘了曾答应过我什么?”他目光灼灼,满含隐忍不发的情绪。
凤筠撩了一下脸侧的发丝,颇有些不耐烦:“我何曾答应过你什么?”
段少允这下真是有些急了:“在离开前,你明明亲口答应过我,遇到难处时会第一时间来找我。你可以利用我,无需任何顾忌。如今才过去几日,你竟出尔反尔了?”
凤筠越回避什么,他越是要提什么。
若不是他此刻按着她的手臂不松,她怕是转身就要跑。
如今他不仅桎梏着她,还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害得她心烦意乱,偏偏又挤不出半句反驳的托辞。
她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的眼睛。
可他固执地等着她的答复,无论如何也不肯退让。
终于,她有些泄气道:“行了行了……我当时只当你是随口一说,所以我也就是随口一应罢了。谁知道你竟当真了?”
段少允胸口像挨了一拳,险些吐出血来。
他眼底涌起一片晦暗阴沉,看着她的目光简直像要吃人,就连抓着她胳膊的手也忍不住打颤。
凤筠被他盯得后背发凉,忙找补道:“扶苏的事也好,今晚的这场闹剧也罢……我知道你也是一片好心。可是事出突然,我心里没个准备,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情理之中……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我刚才也不该对你发那通火。”
段少允一晚上都没听过如此顺耳的话了,心绪多少被抚平了些。
他正待软下语气,好好宽慰她两句,却又听她道:“现在时辰还早,你回去跟你皇兄认个错,把今晚和过往的误会澄清了,就还有挽回的机会。对了,瑞金府的那座宅院多少钱?改日我让人还给你。”
段少允的脑子里产生了一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他眯起眼睛:“事到如今,你想对我说的,就是这些?”
凤筠搜肠刮肚地想,他究竟想听什么,自己又有哪句惹到他了。
她知道他是想帮她,但是她并不想他帮到这份上。她的这番话,都是站在他的角度,在替他想法子弥补损失,缓和他和他皇兄的关系。
“那……我该说什么?”她觑着他的脸色,试探道,“……王爷,多谢?”
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段少允牙根都快咬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