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足够大,能够容得下三个大人。
而天下之大,往往容不下一个人。
有时候,天下反而比马车的空间还要小得多。
在当权者眼中,天下众生,皆为蝼蚁。这就是黎庶的悲哀之处。
马车只能是用“豪华”二字来形容,车舆是用结实的檀木经名工巧匠精心设计,空间宽敞,上镂刻着玄鸟猛禽祥云状图案,再以五色金漆彩绘,辅以金线银丝镶嵌,极尽奢华。
内铺上一块柔软的毛毯,无论是坐着,还是躺着,都让人感觉不到有半点的难受。
马车是由两匹枣红骏马拉着,由一个壮年车夫驾驭着前行。
车夫驾车的技术非常高超,马车在蜿蜒曲折的黄土地上如履平地般平稳。
蒙面人悠然抱臂,挨着侧窗斜靠着车舆。
他狰狞面具下那一双清澈的眸子盯着车盖,冷峻而深邃。
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或者是没有要谈的话题。
杨禹倒也落得一个清净。
他选择一个适服的姿势倚靠着车舆,静静地闭目养神。
闵老大则在杨禹的对面蜷蹜着身子躺着,沉沉入睡。
那“半日还魂散”端的厉害,几个时辰过去了,闵老大依然保持着原来沉睡的姿势,丝毫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更叫杨禹感到纳闷的是,马车是慢悠悠地行驶着。
蒙面人似乎并不紧张,也不在乎。
谁也不知道马车驶向何方?
“你似乎不怕死?”蒙面人压着嗓门,沉声问道。
“唉,有谁不怕死?”杨禹叹气道。
“你怕死?那你知道决定你生死的权力掌握在我手上吗?”
“我知道,你捏死我,犹如捏死一只蚂蚁。但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死,至少现在不会。”杨禹睁开眼睛,懒洋洋道。
他那玩世不恭的眼神,仿佛永远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他这种态度在“正经”人家面前是一种无礼的行为。
蒙面人并不生气,甚至对他这种无所谓的态还有一些欣赏。
“嗯,你这个人聪明绝顶,说话也讨人喜欢,而且还有自知之明。我喜欢你这种聪明人!如果能为我所用,那最好不过了。”蒙面人对杨禹的回答感到非常满意。
“你知道我是不会为你效力的。”杨禹原本以为蒙面人会对他的拒绝暴跳如雷,但蒙面人对他的态度,倒大出杨禹所料。他注视着蒙面人的眼睛,良久才轻声道。
“如果我有办法让你恢复内功呢?只要你向我效忠,我不但让你恢复功力,而且还让你在未来的日子里享尽荣华富贵……”
蒙面人相信他开出的这个条件,杨禹是很难拒绝的。
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恢复功力更有吸引力了。
对杨禹来说他恢复了功力,就拥有了问鼎武林至尊的实力。
这是一个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目标。
“你开出的条件,我确实是很难拒绝,我也不能拒绝。只可惜,我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可不想做别人的走狗。”杨禹淡淡地道。
“你拒绝我?你可知道拒绝我会有什么后果吗?”
“大不了一死。杀头不过是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杨禹笑道。
“好一个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现在你的生死都掌握在我手上,何来谈‘好汉’之说?”蒙面人嗤笑道。
杨禹一闻,觉得蒙面人说的有道理,他也没有驳斥的理由,索性闭嘴不语。:
不过,杨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蒙面人似曾熟悉,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来。
马车慢慢腾腾地走着,在秋色绚烂的野林中穿梭,宛若鱼儿在五彩斑斓的溪石间游弋。
也不知道马车走了多少路程,路似乎没有尽头。
马车外漫山红叶,一片叠着一片,一层叠着一层,像燃烧的云朵,煞是好看。
但杨禹没有心情欣赏。
此时,他在揣摩眼前这个蒙面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敌人?还是朋友?
是魔鬼?还是天神?
最叫他难以理解的是,闵老大已是他的掌中之物。
而手握杀生大权的他却没有丝毫要杀闵老大的意思。
杨禹很难猜透蒙面人的意图。
故,他很想揭开蒙面人的青面獠牙面具,看清楚狰狞面具后的那张脸。
“吁……”一声长喝。
就在杨禹胡思乱想之际,车夫突然勒停了马车。
“爷,前面有人挡道,过不去了。”车夫微颤着禀告道。
“什么人,胆敢挡道?”蒙面人揭开布帘,探头喝道。
“段傲青!”杨禹惊呼道。
他看到了,距离马车三丈处,段傲青站在路的中央,拦住了马车的去路。
他那高大挺拔的身躯在阳光下,像是一道不可越过的山峰。
阳光是灿烂的,而他脸上的神色却是悲戚。
不用疑问,刚刚的他经历过一场难以言状的劫难。
因为只有经历了痛苦折磨的人,才会在如此美好的秋色之下还沉浸在悲痛之中。
“段傲青,你可知道这是谁的马车吗?”蒙面人沉声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还敢拦截?”
“我只想要车上的人。其它猪呀,狗呀,一概不感兴趣。”段傲青冷漠道。
“车上的人,你要不得,也不能要。他会为你带来杀身之祸。我劝你还是静静地离开,在下也既往不咎。”蒙面人按捺住心头的怒火,冷冷道。
段傲青的出言不逊让他感到愤怒,不过,他也知道段傲青不是一个善茬子,能不招惹他,就不要招惹上他。
“我段傲青想要的,从不落空。再说,我段傲青手上的刀,只管杀人,沾人血,从来就没有惧怕过任何人。”
“哈哈……好一个狂傲的段傲青。你是人间杀神,我不可否认。但有些事,恐怕并不是你一个小小的段傲青所可掌控的。”蒙面人桀桀笑道。
“嗯,你说的没错。我段傲青是没有能力掌控人世间的生死,不能阻止一个个悲剧的发生,不能为死去的人带来活的希望。除了自怨自艾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段傲青喃喃自语道。
他脑海里浮现出小杜鹃灿烂的笑容,刻骨铭心;乔泰来一门惨死的情景,历历在目,心开始悸动作痛。
人最无奈的事,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至关重要的人在面前倒下而无力无助,也是莫大痛苦的事。
“段傲青,你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吗?我和我背后的势力,你是招惹不起的。我劝你还是速速让开一条路,让我们离开才是明智之举。莫为了一个与你毫不相关的人,做了丢掉性命的蠢事。”蒙面人道。
“如果黄天无道,就算让我段傲青粉身碎骨,今天我也要逆天而行,胜天半子。”
“蚍蜉撼树!段傲青,就凭你一腔热血也妄想逆天改命,扭转乾坤?哈哈……世间不平事何其多,任由你手上的刀可以杀多少人?平多少事?”蒙面人狂笑道。
“车上的人,我要定了。今天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人?”段傲青一跃而起,手中的刀划过半空,急速向蒙面人的脸具削去。
段傲青的刀法永远是那么简单快速。它简单到一刀就是一刀,招式永远没有变化。但它快,如刀过无形,快得让人有一种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段傲青,在下今天没空陪你玩。日后有再会的一面,再好好领教你的刀法。”蒙面人身躯一扭,一个旱地拔葱,人迎空扶摇直上,于半空中双脚互交一点,一溜烟地飘向路旁树梢。
眨眼间,人便遁入树林中,不见了人影。
段傲青的刀快,但还是慢了半拍,他的刀锋紧紧贴着蒙面人的鞋底而过。
“喀嚓”一声,车厢的顶盖被段傲青凌厉的刀气削掉了半片,跌向了路边疏落泛黄的草丛去。
“好犀利的刀气,差点要了小爷的命了。”话音未消,车厢里露出了杨禹那张带着咋舌表情的脸来。
当他看到段傲青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时,知道他说了不该说的话,马上闭上了嘴巴。
“大爷饶命!俺只是一个赶车的,没有做过坏事……”那车夫早已吓得瘫痪在地上,浑身瑟缩发抖。
“你仔细听我说,照我说的做,我不会为难你。”段傲青绷着脸道。
“是,大爷。你说,我照你说的去做。”那马夫像是从阎王爷里讨得了一条性命,忙不迭道。
“你把这个人扔到外面去。”段傲青用刀指着昏昏沉沉的闵老大,命令道。
“慢!你不能扔下他。”杨禹道。
这时,杨禹知道段傲青是为他而来。
尽管他不知道段傲青所欲为何,但他知道闵老大绝对不能留下。
因为前有狼后有虎,漕帮和李公公没有一个是好惹的,闵老大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清醒着的他没有死里逃生的机会,昏迷的状态下,唯有刀头活鬼,绝对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我要的是你,而不是他。况且,带上他是一个累赘。我们走不远。”段傲青愣了一下道。
他想不到杨禹有如此大的反应。
“你若不带他走,那你也别想带我走。”杨禹斩钉截铁道。
“你……”段傲青看着一脸决绝的杨禹,一时语塞。
他从杨禹的脸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女孩桃花三娘。
那时她的眼睛是同样的澄澈,脸上露出的是同样的倔强。
“可以带上他,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是无法护他周全。”段傲青踌躇了一会道。
段傲青知道那是一个宁死不屈的决心。
“嗯!”杨禹点头道。
他知道段傲青的想法,但也别无良策,唯有见步行步。
“大侠,那我可以驾车了吗?”马夫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好好赶车,我自会有打赏。”段傲青跳上马车,在杨禹的对面盘膝坐了下来,然后对着不知所措的马夫吩咐道。
“好咧,大爷!”马夫点头哈腰道。
马夫是一个中年人,矮个子,古铜色的脸颊爬满了岁月的沟壑。
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老实安分的人,一个为了生活长年累月栉风沐雨奔波劳碌的人。
他见到段傲青并没有恶意,就听从他的吩咐,打起精神来赶车。
马车又平平稳稳地走了起来。
头顶上是蓝天艳阳,尽收眼底下是满山红叶,迎风拂脸的是凉快的秋风。
此时此刻,正是诗意盎然时。
可惜杨禹不是李太白,在此良辰美景之下,必然意兴大发,赋诗一首。
马车在蜿蜒盘旋的山道上走了半天。
此时将是夕阳西下,落霞尽染,举目之下漫山红叶层层叠叠,烂漫如火。
段傲青怀抱着刀,斜靠着车厢假寐。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杨禹懒洋洋地倚在车厢里,盯着段傲青道。
段傲青依旧闭目养神,没有回答他。
“我知道你在听。如果你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哪怕你用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跟你走。”半晌之后,杨禹忍不住说道。
“你敢试试看。”段傲青猛地睁开眼,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杨禹,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杨禹知道段傲青会有办法逼他就范,当然,他手上的筹码就是昏迷不醒的闵老大。
他杨禹是不怕死,但闵老大的死活掌握在段傲青的一念之间。
世人知道段傲青狂傲,不会被人要挟。这也是杨禹不敢激怒段傲青的原因。
“我知道你的刀法天下无人能敌。我也不是你的对手。就算我拼尽全力,也不会伤你分毫。但是,我也有击败你的方法。”杨禹慢悠悠道。
“你有击败我的方法?”段傲青愕然地盯着杨禹,几乎不相信这话是出自一个。
是狂妄,还是无知,无所畏惧?
因为他知道杨禹受内伤已丧失了功力。没有内功的加持,就算刀法多厉害,也就像一只无爪之虎,中看不中用。
不过,他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少年是如此的熟悉。
那不是活脱脱的当年那个傲立江湖从不服输的段傲青吗?
“嗯,你我不用刀比试一场。如果你能胜我,我一切听命于你,绝不为难你。怎么样?”
杨禹眼里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狡黠的眼光。
“一言为定!你出招吧。”段傲青沉声道。
看着杨禹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他想看看杨禹到底玩的是什么鬼把戏?
“且慢!”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你只有一只手,而我却有两只手。不用说,你肯定是赢不了我。我也不占你便宜,否则胜之不武。这样吧,我也绑缚起左手,咱俩来一场公平的对决。”
杨禹说罢,他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条,用下巴按着布条的一头,熟练地绑起左手来。
“你帮我系一下。”杨禹最后把布头递给段傲青,道。
段傲青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布头,用力扯了一下。
“用力,绑牢固一点。”杨禹皱了皱眉头,大声催促道。
段傲青毫不犹豫地使劲地拉了一下布头。
就在一刹那,一只苍劲有力的手指闪电般在段傲青的曲池穴上点了一下。
瞬间,段傲青的手臂酸软无力,顿时动弹不了。
“你……”段傲青怔住了。
他已瞧清楚偷袭他的人,竟然是一直躺在一旁昏迷的闵老大。
“想不到吧,段傲青。”闵老大气喘吁吁道。
他那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虽然手段并不高明,也不光彩,但能击败“狂刀”段傲青在江湖上也是一件脸上有光彩的事。
段傲青着了闵老大的道,索性闭口不言了。
“嘻嘻,我说过,我有打败你的方法。这回,你信了吧。”杨禹看着满脸颓丧之色的段傲青,嬉皮笑脸道。
段傲青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斜视着杨禹。
“你做梦都没想到,我的秘密武器竟然是闵老大。唉,你不该如此轻易相信我。”杨禹微笑道。
“我的确没想到闵老大会这么快醒过来。我更加想不到,他把握的时机是如此的准确。”段傲青道。
“没错,若稍有差池,便功亏一篑。”
的确,如果段傲青稍有戒心,就算有十个,百个闵老大都不可能轻易制服他。
“我好奇的是在我的眼皮底下,你们是如何做到的?”段傲青轻声问道。
毕竟,长期的江湖驰骋纵横练就了他耳聪目明的本领。这无与伦比的本领,更是让他的刀法超群绝伦,独步天下。
他虽然是闭着眼睛,但耳听八方,时刻留意着杨禹的动静。
他自信他的听力是超越常人,就算是一只蚊子在一丈外飞过,他都会知道得清清楚楚。
可是,闵老大与杨禹暗中达成的默契,让他感到困惑。
“刚才你闭目养神时,闵老大已苏醒过来。他不动声色地朝我使眼色。我明白他的意图,要摆脱你的控制,唯有偷袭你。但我明白,你是段傲青,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没有什么能逃得过你的耳目。你虽是闭着眼睛,但耳朵肯定是在监听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任何偷偷摸摸的动作,都掌握在你股掌之间。破解你的办法,只能利用你对我的信任来分散你的注意力。所以,才有刚才与你的赌局。”
“你的确很聪明,能让我掉进你设计好的陷阱里。”
“唉,我也是占了你心切之故。要不,我是无法让你轻易上当受骗的。”
杨禹看着斜靠着车厢的闵老大,脸色苍白,身心交瘁,一头倒在车厢上。
原来闵老大拼着一口气,纵身跃起,闪电般点了段傲青的穴道后,便真气一泄,浑身无力。
“我用诡计暗算你,你不怨恨我?”杨禹惊讶道。
“胜就胜,败就败。我认栽了,那也只是我大意之故,又何来怨恨呢?”段傲青脸带不屑道。
“段傲青段大侠果然是大丈夫也。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还真不想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你。”杨禹抚掌大笑道。
毕竟,他用的这种手段虽然不是什么下三滥的手段,但在江湖道义上这是不光彩的,令人耻笑。
“呼”一声骤起,一枝巨大的枯木凌空向马车挟着呼啸声撞了过来。
眼看就要撞上马车,就要车毁人亡。
变故来得突兀,车上三人竟毫无应对之法。
就在这生死关头,突然,从树林中如弹丸般闪出一道人影,挥拳向枯木击去。
“啪”一声响,枯木应声断为两截。
两马受此一惊,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糟了,中了埋伏。”杨禹心里暗暗叫苦起来。
眼下三人无还手之力,而丛林中不知埋伏着多少人马?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如果此时埋伏的人一起发难,恐怕就算三人都有三头六臂,也无力与之抗衡。
“唰唰……”官道的两旁响起一阵密集的响声。
接着一阵雨箭从两旁的树林中蝗虫般飞了出来,向着马车射去。
“小心箭矢!”杨禹慌乱中惊叫道。
这时他才发现,马夫竟然不见了。
惊慌的马拉着车失控地向着箭矢狂奔而去。
杨禹三人在颠簸的车厢里东歪西倒。
闵老大中毒未解,段傲青麻穴被点,已失去活动能力,能控制失控马车的人,唯有杨禹了。
在箭雨的覆盖下,失去了顶篷的车厢已是避无可避。
眼看,就要被飞箭射成刺猬,命丧黄泉了。
就在这危机时刻,杨禹也容不得细想,便一个箭步蹿上去,抄起飘荡的缰绳,用力操控着狂躁的两匹马,让马车平稳下来。
“往前冲!”铁老三冲着杨禹怒吼一声。
他纵身跃起,舞圆手中的铁链,将铺天盖地而来的箭矢一一击落。
与此同时,斑驳陆离的树林中称呼声四起,密林中不知藏伏着多少弓箭手。
杨禹定定神,这看清楚来人乃是铁老三。
他惊魂未定,抓起缰绳,用力一抖,稳住狂奔失控的骏马,驾驶着马车从铁老三拨打掉箭矢的空隙中穿梭而过。
转眼间,便一骑绝尘而去。
身后厮杀声、惨叫声、呻吟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