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石头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祖祖辈辈都住在靳家村。
靠着几亩薄地,一年种麦种谷,再养一群鸡,勉强糊口。日子虽然紧巴,但也算是熬得过去。
可这一年不一样。头年冬天雪就下得少,到了春天更是滴水未落。干热的风一阵接一阵地刮,地里庄稼叶子卷成一根根草绳。石头看着地里那几垄麦子,心里直发虚——收成怕是要砸了。
乡下人都信天命,可这回,老天爷跟他们闹起了脾气。旱灾刚过,天边乌泱泱一片,不是雨,是蝗虫!
一大片蝗虫像乌云压顶似地从西北飞来,几乎是一夜之间,地里能吃的绿叶全被啃得干干净净,连树皮都不放过。靳家村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口粮化作蝗虫的粪便,几乎当场跪倒在地上痛哭。
村里的七十多的老头拄着拐杖,眼里含着泪说了一句:“完咯!这一年是彻底完咯!”
不过乡下人命硬,谁家不备点过年吃不完的陈粮?熬一熬,靠点亲戚关系,走走镇上那些地主东家的门路,借点高利贷,熬到来年春天,也不是不能活。
但人算不如天算。
没几天,镇上就来了几个穿皮靴的官兵,手里挥舞着县衙盖了印的征粮公文,说是为了打鬼子,县里下了命,要替上边的将军增收一笔“军粮”。
村长胡子都气得发抖:“可我们...我们家家户户都没粮了,连明年种子都靠着亲戚借的,老总啊,行行好吧,别全收走了...”
那带头的军官冷哼一声:“你们这村子有三百户,就没有一点余粮?想赖账是吧?拖出去打!”
接下来,就是一顿枪托乱砸。
靳石头当时也被踹了一脚,膝盖至今走路还有点瘸。他眼睁睁看着自家仅剩的一袋小米、一口缸里的麦子,还有灶台底下藏的种粮,全被这些穿着军装的搬上骡车拉走了。
看着满村的妇女老小跪在地上哭天抢地,靳石头知道,这地方不能待了。
赈灾?等官家放粮?别说石头,就连村口卖豆腐的瘸子王都知道,那赈灾粮是官老爷的亲戚吃的,轮不到他们这些贱命。
这年夏天,靳石头带着一家老小,踏上了逃荒路。
路上,他听人说,南边出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是个华人,说是在南洋那边搞了个什么什么国,如今正招人呢。
“听说那地儿年年打米,一年种三季,白花花的米和精面粉吃都吃不完。进城打工不仅包吃住,还有工钱拿!”
“你傻呀?下南洋是给人做猪仔的,船舱里闷死一半,剩下的给洋人当牲口使!”
“可听说这次不是洋人,是咱们自家人搞的,还免费给吃给住,给土地!”
“那不成了天国?”
逃难队伍里年龄大的,还记得几十年前出过一个人人均田、均贫富的‘天国’呢。
“信不信由你,我听俺侄儿说的,他是镇上教书的,可灵光着呢。”
传言真假混杂,逃荒的人都犹豫。村里那批胆大的,凑了点钱跑去镇上报名,说是镇上有接收站,能一路送去南边。
而靳石头...他不敢。
他忘不了爷爷说过的那些年月:有人去白鹰修铁路,修完了铁路一脚踏进煤矿,去的一百多人,二十几年都没回过家,死在坑道的连尸首都没个交代,最后全须全尾回来的就三个。
石头老实,他决定还是走脚下的路。他背起老爹,大哥背起老娘,嫂子抱着两个孩子,身后还牵着个小女孩,大包小包塞得满满当当,一片破瓦片那也是仅有的财产,不舍得丢下。
逃难的队伍越聚越大,一家人一边跟着人流走,一边求神拜佛。
刚走出五十多里,老娘倒了下去。
石头哭着,只能挖个坑埋了,草草盖了层土。
再走一百多里,他大哥发了热病,整天浑身发抖,连走路都站不稳,最终也躺在路边,一口气没缓过来。
“我不行了...你可得把爹、把咱几个娃给带出去...”
石头答应了,他没得选。
一路上,嫂子没哭,嘴唇抿得死紧,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石头咬着牙,一路把老爹背出了省。
他们这一行人,沿途个个饿得瘦骨嶙峋,靠着野菜、野果、树皮、甚至挖老鼠洞找粮过日子,出了省界的时候,靳石头已经有点麻木了。
可谁知刚翻过一座小山坡,正喘口气歇歇脚,一群穿军装的人就冲了出来。
“别动!都蹲下!”
几个粗嗓子一吼,机关枪一架,往天上扫了半梭子,这批一千多逃难的男女老少全吓瘫在地上。
靳石头刚想把老爹往背后护,屁股就挨了一枪托,顿时趴在了地上。
那些当兵的很快就把他们用麻绳捆成一排,男女分开,押着就往山下走。石头心里凉了半截:“完了,这怕是要被抓壮丁喽……”
他也不是没听说过,哪儿有战乱,哪儿就要征兵。
有时候部队缺人,不问青红皂白,逮着谁就抓走,甚至小孩子、老头子都不放过。有人被抓去扛炮弹,扛军粮,有人拿了枪连子弹都没教怎么装就扔进战壕。死了算倒霉,活下来的才叫命大。
一路押着他们走了十几里路,石头浑身是汗,绳子勒得他手腕发紫,最后,他们被带进了一处营地。
营地出奇地安静,看起来井然有序。
四周拉起铁丝网,中间是靳石头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的一排又一排大帐篷,帐篷外头还晒着整齐的被褥,锅灶那头冒着白烟,还有人在巡逻,来回走动。
石头见到那群当兵的点头哈腰对着一个戴眼镜的、身穿蓝色制服、管事模样的人说了些什么,那戴眼镜的人笑着在纸上写了点什么,还用了印,接着撕下交给了一个长官。
那个凶神恶煞的长官拿到纸条一脸喜色,讨好着鞠了个躬,一招手,那群当兵的就全走了,只留下了这些被绑着的难民。
“男女分开!站好了,不许吵!”
石头和周围的人被松了绑,几名穿制服的干部模样的人开始登记名字、籍贯、年龄、识不识字、会不会手艺。
“有病的先报上来,老弱残疾先安排——”
石头注意到他们都穿着统一的蓝色制服,样式比那些当兵的军装洋气多了,每个人身前都别着一个闪闪发亮的铭牌,上边刻着石头不认识的字。
人群们排着队,向前走,很快轮到石头,有人问他:“你干过什么活?有啥特长没有?就是有啥你特别会,但是别人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