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虽一目失明,然其无损德行。然身为国之储君,当具无瑕之姿,方能威仪四方,臣民归心,外邦敬服。皇二子明宗,因目疾有碍国体朝纲,着即废去其太子之位,改封郑王,钦此。”
众人虽早有预感,然废太子诏书颁下时,仍大惊不已。
太子乃国之储君,废立之事,关乎社稷根本,何等重大,竟事先未有一丝风声。
且,谁都未料到陛下竟会在临行前,毫无征兆,仓促降旨废黜太子!
须知太子之废立,依制当祭告宗庙,昭告天下,以示庄重。
惯例为先祭宗庙,而后颁旨立废。
可如今,圣驾即将启程回京,陛下竟宁破历代成规,也不愿再多等一日?
这般急切,这般决绝,究竟是何缘故?
一时间,众人心思百转,揣测纷纷。
有人想寻人商议对策,可看看天色,已近辰初。
他们这些随驾的文武勋贵,皆需提前赶往行宫外恭候圣驾。
哪还有时间容他们细细商讨?
行宫外,宽阔的广场上,文武百官、勋贵宗亲,依照各自品阶,井然有序地肃立着。
众人面色肃穆,不敢高声语,但彼此之间,眉眼官司却从未停歇。
裴明绪、裴明瑞等皇子亲王,则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列于队伍的最前方。
他们身姿挺拔,气度不凡,宛若几尊雕塑,静静地候着。
众人目光不时在几位皇子身上来回逡巡,而裴明瑞,更是备受瞩目。
如今储君之位空悬,新的储君,定将从这几位皇子中择选而出。
而秦王裴明瑞,此前虽深受圣宠,近来却也多遭陛下斥责。此次狩猎,郑王遇险,他更是难辞其咎。
可是,陛下此番却并未降罪责罚秦王,反倒是……直接废了郑王的太子之位!
这般反常的举动,难免引人遐思。
莫非……陛下心中,竟早已属意秦王?
不少人心中暗自嘀咕,却又不敢宣之于口,只得将满腹的疑惑,想着回京后好好找人商议。
裴明延坐在软轿上,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了裴明瑞,带着一丝打量。
这位往日里总是神采飞扬,眉宇间尽是张扬的秦王殿下,此刻竟是面无表情,瞧着神情竟然有几分像五哥。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裴明瑞敏锐地察觉到裴明延的视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六弟,,莫不是本王脸上生了金子,值得你这般盯着?”他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不悦。
裴明延一惊,忙收回目光,装得像只受惊的鹌鹑般,老实地垂首不语。
裴明瑞见状,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他虽不知父皇心中究竟作何打算,但眼下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踩他一脚的。
裴明辰突然开口:“秦王兄息怒。”
他语气温和,劝解道:“六弟也只是……一时惊讶罢了。”
“毕竟,六弟也没料到今日此时,竟能见到秦王兄。”
裴明辰转头看向裴明延:“六弟,三哥所言,可对?”
裴明延被两人这般盯着,心中懊悔不迭,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恨死了自己这双管不住的眼睛,非要四处乱瞟。
他正欲开口辩解几句,却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两位王兄,时辰不早了,父皇的御驾想必即刻便至,该去迎驾了。”裴明绪的声音平静无波。
说完,他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紧接着,便是吩咐裴明延的太监,“还不抬你家主子去迎驾。”
裴明延的贴身太监忙应下,指挥着抬轿的粗使太监跟上裴明绪。
到了地方,太监扶着裴明延下轿。
裴明延拄着拐杖,老实站着,再不敢多看其他人一眼。
裴明瑞看着两人的背影,又将视线转向裴明辰,冷哼一声。
随后,他亦是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朝着宫门方向走去。
裴明辰紧紧握住缰绳,指节泛白,深呼一口气后,也老实翻身下马。
燕王当真是这般傲气,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
枕流居,裴明宗寝居内。
“殿下!殿下!”张顺喜尖锐的嗓音响起,带着无尽的惊恐。
前一刻靠着软枕的裴明宗,在听到景熙帝下旨废黜其太子之位的消息后,身子猛地一僵。
刹那间,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青紫,面色失去了所有的生气。
“噗——”
一口殷红的鲜血,从裴明宗口中喷薄而出,在明黄色的床褥上,溅开朵朵触目惊心的血花。
“父王!”裴玄荣吓得面色发白。
“殿下!”石氏亦是花容失色,惊慌失措地想要上前查看。
张顺喜也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想要扶住裴明宗摇摇欲坠的身子。
“都别动!”
陈院判一声低喝,挡在了两人身前。
他一把推开碍事的张顺喜,接着右手一翻,一根寒光闪闪的银针已握在指尖。
手指翻飞间,数枚银针已然精准地刺入了裴明宗周身几处大穴。
针尖没入肌肤,只留下短短一截在外面,微微颤动着。
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做完这一切,陈院判丝毫不敢耽搁,迅速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汤药,那是用三分之一颗灵犀九转丹化开的。
他用汤勺撬开裴明宗紧闭的牙关。
“咕嘟咕嘟……”
药汁顺着喉咙灌了下去。
汤药入口,裴明宗原本急促紊乱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陈院判这才腾出手来,仔细地为裴明宗把脉。良久,他紧绷的神色才缓缓放松,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他喃喃自语,声音低不可闻。
额头上,早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襟。
他随手抹了一把汗,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他真是羡慕赵神医!
燕王殿下回京之前,竟还记得想方设法将他带走!
反观自己,为何就这么点背,还得留在这里。
昨夜,陛下深夜召见。
李德海将一颗珍灵犀九转丹递给他。
陛下言明,要废太子,命他提前在太子身边守着,若有不测,即刻施救,务必保住太子性命。
他当时听了,心中又惊又惧,险些当场跪倒。
他满心疑惑,想问却又不敢开口。。
陛下啊陛下,您既然知道太子重伤未愈,一旦知道自己被废,极有可能大悲大怒,危及性命。
那为何不等太子身体好转再行废黜?
可是,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想想,万万不敢说出口。
他只能恭敬领命,战战兢兢地接过那颗价值连城的灵犀九转丹。
今日一早,他便将那颗灵犀九转丹取了三分之一,化在水中,当作治伤的汤药,提前给太子服下。
若非如此,方才太子吐血昏厥,他根本来不及出手施救。
刚刚又用了三分之一的灵犀九转丹,配以针灸之术,总算保住了太子的性命。
他现在只盼着这位昔日的太子,如今的郑王,能够早日康复。
这样,他也能早日回京,不必再提心吊胆地守在这枕流居内。
片刻后,裴明宗缓缓睁开了眼睛,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头也昏沉沉的。
映入眼帘的,是那明黄色的帐顶,绣着繁复的五爪金龙,张牙舞爪,仿佛要腾空而去。
父皇……迫不及待地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他紧紧地攥着被角,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良久后,他松开手,微微侧头,看向在榻前守着的石氏和裴玄荣。
石氏眼眶泛红,显然是哭过了,此刻正一脸关切地望着他。
裴玄荣也紧紧地盯着他,脸上满是担忧。
“殿下!”石氏见裴明宗目光投来,连忙凑近,声音哽咽。
陈院判见裴明宗抬眸望向他,便极为识趣地悄然退了出去。
裴明宗又看向石氏,声音沙哑。
“你……带着荣儿……先回京吧……”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每一个字都透着几分吃力。
石氏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担忧所取代。
“殿下,您这是何意?臣妾和荣儿怎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您?”
“这里……不需要……你们……”裴明宗缓缓说道:“眼下,荣儿……得尽快继续回……上书房……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