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只要抓紧时间便不会碰上沈幽,谁成想今日恰是九九重阳节,沈幽不耐烦应付魔界的活动,提早来了云婉墓。
他还没靠近,谢青珩便察觉到他的到来,当下皱眉:“阿烟,魔尊沈幽来了。”
江烟里看他一眼,笑起来:“我倒是无所谓,只看你想不想见他了。”
谢青珩不语,沉默很久,江烟里便知道,他应当是和谢玄琮有了分歧。
都不必问,她也能猜到一二;无非是谢青珩觉得自己立身正,坦坦荡荡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谢玄琮或许有几分心虚或是不耐烦,想要赶紧离开。
江烟里没忍住道:“你们再吵一会儿,他估计也到了。”
谢青珩、谢玄琮:“……”
糟糕的是,事情还真如江烟里所说的那样——江烟里话音刚落,远远便随风飘来一阵甜腻的花香,熏得江烟里打了好几个喷嚏;随着花香渐浓,路边的花草树木陡然繁茂生长,一条几乎跟蟒一般体积的巨型竹叶青不紧不慢爬过来,红宝石似的剔透蛇眼紧紧盯着江烟里,以及摘下了面具的谢青珩。
怎么说呢。
好看是好看,震撼归震撼,但装得有点过头了。
江烟里打量一阵子,微微挑眉,看向谢青珩:“这便是……”
谢青珩眉头拧得几乎能打结,显然也觉得丢人:“……嗯,沈幽。”
他不欲多言,更没好意思说——这条蛇本是沈幽的蛇宠,但在正常老死后,被沈幽养成了半身,用的还是谢玄琮当年分魂的进阶版方法,大概率只是为了装。
巨蛇停在了江烟里跟前,没有分给谢青珩半个眼神,口吐人言:“你是……嫂嫂?”
江烟里微微一愣,没注意到身边谢青珩陡然浮上红晕与狼狈的脸,笑着说:“尊上误会了,我已有道侣,阿珩只是我的师兄。”
沈幽一顿,而后看向谢青珩,嘲讽地笑:“看来你在灵修那边,混得也不怎么样嘛。”
谢青珩:“……”
他再度抬眼的时候,出来的已经是谢玄琮了;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死皮赖脸模样,挑眉:“是,我是混得不怎么样,你呢?想来已至渡劫期、也有两心相许的道侣了?”
沈幽:“……”
蛇眼一凛,继而化作人形,一身红衣灼灼,衬得那张芙蓉牡丹一般鲜妍明艳的容色更加夺目。
他看上去比江烟里还要年轻,那一股张扬肆意的气息浑然不似几百岁的人,勾人心魄的双眼往江烟里身上一瞥,冷声:“既然不是嫂嫂,那你为什么来看我阿娘?”
言下之意:无亲无故的,这里不欢迎你。
江烟里回望过去,只恍觉他像是长安最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哪怕知道他并非易与之辈,语气也带了几分温和:“我是陪师兄来这里的,尊上若不欢迎我,我离开就是。”
说罢,刚要离开,就被谢玄琮拉住衣袖,后者颇有些不满:“他让你走你就走?平日也没见你这么听谢青珩的话啊!”
江烟里眯了眯眼,知道他意指自己回凡界那件事,当即冷笑:“那是我与师兄的事情,与你何干。”
谢玄琮为之语塞。
旋即,又快速道:“这些先不讲……但沈幽绝对不怀好意!”
江烟里心情很糟地冷哼一声:“大哥别说二哥。”
谢玄琮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江烟里,你拿我和沈幽这货色比?”
两人吵起来,寸步不让,沈幽左看看、右看看,突然凑到江烟里跟前,声音甜得发腻:“嫂嫂,你说话真有意思,我可以跟你学这个吗?”
江烟里皱眉:“第一,我不是你嫂嫂……”
沈幽再度化作蛇身,往江烟里小臂上缠,几近撒娇似的:“你可以是我嫂嫂——今晚你和我哥来云宫住吧?我那儿好多空房子呢。”
江烟里心想,这条蛇真的很难评。
但跟沈幽不熟,于是转头骂谢玄琮:“能不能管管你弟弟?哪儿学来的勾栏样式!”
谢玄琮不语,因为他也觉得丢人;于是他火速离开,换上谢青珩。
刚躲了个清净的谢青珩:“……”
他轻声:“师妹,咱们走吧。”
沈幽,一个凭一己之力让光风霁月的谢青珩、洒脱不羁的谢玄琮同时觉得害臊的男人,恐怖如斯。
江烟里一身反骨,见状反而来了兴趣:“尊上热心邀请,岂有不应之理。”
然后当晚,江烟里刚打上坐,就听见轻轻的叩门声,以及沈幽清甜的嗓音:“嫂嫂开门,我是我哥。”
江烟里:“……”
江烟里:“…………”
……
这一世,江烟里复原钟妍华的过去、谋算,用了足足五十年。
她偶尔也会想:要不算了吧。
她身边有卫扶光、谢青珩、谢玄琮、沈幽,没一个不爱她;
她也有长生与大道,也算是比登基为皇之后再求长生少走了五十年弯路;
她有了各式各样的朋友,明姝念、齐玉仙,还有游历认识的莫惊春……
一切都在变好,她似乎可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直到某日,她在一处小秘境里捡到一支烟斗。
江烟里本来从未见过这件东西,但鬼使神差,她觉得它很熟悉,不管是周身散发的灵气,还是残余烟草的香味。
莫惊春见她愣神,当即拍开烟斗,嗔怪:“谁知道这秘境里有什么陷阱,怎么什么都捡呀!”
烟斗在地上滚了一圈儿,烟草洒了一地,掉落出一枚碎金。
——是一枚被压成渔舟模样的金片,只剩一半了。
齐玉仙有些惊讶:“好怪,谁会在烟斗里放这个!惊春,你能辨出这烟草是什么做的么?”
莫惊春捻了一点儿,摇摇头:“从未见过,但有很重的死气。”
话音刚落,齐玉仙、莫惊春、明姝念便齐刷刷后退,十分警惕地一边远离一边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战斗。
然而她们紧接着便看见,素来稳重端庄的江烟里跟疯了魔似的,颤抖着手从地上拢起烟草余烬,将那枚碎金小心翼翼放在掌心,泪如泉涌。
明姝念吓了一跳,以为她中了咒术,当即过去拉人:“快扔掉!这东西邪门儿得很!”
江烟里的泪越流越多,泣不成声:“这是哥哥……是哥哥啊……”
这不是邪门儿的东西,不是陷阱,不是咒术。
是她的哥哥——是为她死了一回的同胞兄长,是死后也不忘为她千方百计谋算后路的同胎双生。
那一天,秘境里很多人都看见,天衍宗小师叔、化神期大能江烟里,疯了似的对着一抔土、一片金,哭得肝肠寸断。
江烟里哭得快要没有泪可流了。
她想,自己怎么能忘。
又怎么敢忘。
……
江渊或许回来了。
他或许就在修真界。
这个念头如潮水一般汹涌,扑灭了所有的安宁与喜乐,江烟里着魔似的,四处寻找江渊的踪迹。
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恐会生出心魔;但那不是别人,是她的双生哥哥啊。
谢青珩不能理解她的执着,一如当年他不能理解江烟里为什么宁肯修为大跌也要回凡界;彼时谢青珩刚和谢玄琮彻底分出躯干,正是道心不稳的时候。
师兄妹俩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甚至打了三天三夜,这场争执终结于谢青珩的一句话。
他说:“你如今疯魔的样子,和她有什么两样?”
江烟里知道,“她”是钟妍华。
江烟里点头,又摇头:“她当初收我为学生,便是因为我像她。可是谢青珩,你不明白——她执着的东西会造万千孽业,而我执着的东西,便是她造下的恶业之一。”
江烟里收起了剑,眉眼冷漠:“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知道我是疯子、是赌徒,可博弈二字,本就是我的道。”
“——你是真君子。而我最恨的,便是君子。”
谢青珩盯着她看了很久,忽而笑起来:“你最恨的,便是君子?”
江烟里沉默,而这本身便是肯定的回答。
谢青珩只觉自己的道心快要碎尽,竟反而笑起来:“可是——可是你没有说完,不是吗?你最恨的是君子,你最爱的,也是君子。”
江烟里的感情是变态的。
曾有那么一个人,品味过她所有的、最浓烈的爱恨,生杀一念,还甘之如饴。
李二郎君不是真君子,却能成为江烟里的禁忌。
谢青珩说:“你总是这样,对纯粹的存在敬而远之,而偏爱表里不一的东西——李潇,谢玄琮,沈幽。”
他步步紧逼:“可卫扶光呢,又凭什么?”
江烟里反而平静下来,冷眼看着他几欲疯魔:“因为他爱我,因为他长了嘴知道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什么是分寸。”
说罢,转身离开。
徒留谢青珩一人,静默立于山巅,任由白雪压满了青丝。
……
江烟里找到江渊,用了十余年。
这期间,谢玄琮趁沈幽常年纠缠在江烟里身侧,一举夺得魔尊之位;而后不久,出了一桩隐瞒身份的魔修自爆并害死几个灵修的事情,仙魔之间摩擦越来越频繁,谢玄琮毫不犹豫掀起了战争。
江烟里确认了江渊如今在玉山剑门的消息,当即匆匆出了明华宫。
便撞上了醉酒的、试图把自己弄得狼狈以期江烟里垂怜的谢青珩。
江烟里很无奈,更多的却是难过。
滔天的难过——仿佛历史的重演,她似乎把自己身边的每一个温柔君子,都逼成了另一副模样。
她知道,谢青珩也好,谢玄琮也好——哪怕是沈幽,他们绝不会被钟妍华利用。
原因非常非常简单。
他们是云婉的孩子。
如果说世间还有什么人能叫钟妍华给出残留不多的温情与悲悯,那也只有早逝的云婉了。
当一个人身处最高处时,总会怀念少年时最鲜艳热烈的那个人,她一定有着与她相似的道,一定有着朝夕相伴的情谊,而最为重要的——
她一定,死在了最合适的时候。
所以才叫人念念不忘,所以才能让钟妍华在看见自己“杀死谢青珩”的未来后肝胆俱碎。
江烟里知道,钟妍华的目的是“夺天”。
一个激进的绝对公平主义者,她不喜凡界的世家皇权,也不喜修真界的天才骄子。
明烟华曾也是其中之一。
但云不器的算计在先,明家的暗算在次,故人的反目或离去在后——说实话,很难有人不会变。
本只是一个愿望的“公平”,在年月与经历的变迁中,变成了执念。
可怕的是,她天赋出众、心性极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又有本是天界星君的云不器在旁,她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江烟里是在与江风归重逢后,才得知了云不器的真实身份,还有他那两个脑子有问题的弟弟,也堪称幽冥两大祸害。
“动也动不得。”江风归很不耐烦地敲着烟枪,“阿娘是想直接杀了了事的,但云不器还藏匿在暗中,又跟天衍宗关系匪浅,投鼠忌器……”
他说着就烦躁起来,骂骂咧咧地攻击所有人,转头说起卫扶光时语气酸涩,垂眼:“他哪里好了?还不如李潇呢,这人……”
江烟里一顿,没问江风归有没有在幽冥见过李潇。
事实上,她更在意的并不是李潇或者卫扶光——对于掌过大权的人来说,“爱情”从来都分不到一亩三分地,唯有同生共死、毫无威胁的血亲能占据一席之地。
她只是近乎贪婪地看着江风归的脸:“……很痛吧?”
她后来才知道,当年江渊被灌下了足足两壶鸩酒;事实上只需要几口就足够致命,但他们……他们恨他和她,竟到了这个地步。
江风归不怎么在意:“肯定没有老登下去后痛。”
顿了顿,有些幸福地笑起来:“我把他在油锅里炸了五年,又切作臊子五年,还凌迟了五年……”
江烟里:“……哥,你别笑了,我害怕。”
江风归哈哈大笑。
他抬手,摸了摸江烟里的头发,叹息似的:“钟妍华不会成功的。她想做的,是在飞升时把自己的意志强行转移给天道,让此界再也不存在修真者;可如果那样做,灵气、魔气都会溢出,人不能吸收它们,大道必定失衡,便只有其他生灵来维持平衡……”
江烟里接话:“妖魔横生之下,没有修炼过的人族会灭绝!”
顿了顿,她问:“可她为什么不会成功?天道本就没有意志,她有窥命的能力,所以通知万物规则,按理说是完全可以的。”
江风归就讥诮地笑了起来:“原因很简单,因为她还有人性。”
江烟里恍然大悟:“大道无情、天地不仁,只要她有欲有求,就永远不可能成功;可若是她剥离了欲求,那也不会再有绝对公平这一套想法了……”
江风归微笑,又摸了摸她的发顶:“所以别再担心了,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咱们也能回幽冥去继承家业。”
江烟里摇摇头:“钟妍华那么聪明疯魔的人,难道不知道这一点吗?她一定还有别的打算……”
江风归就静静地看着她沉思,一会儿翻出几枚玉简,一会儿拿天水镜问消息。
片刻后,他轻叹:“……你不问吗?”
江烟里抬头,有些茫然:“什么?”
江风归:“李二郎君啊。”
江烟里:“……”
她垂眼,慢吞吞地说:“问他做什么?他所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哦,哦……说老实话,阿烟——我本以为你见了我,一定气得动手。若不是我那回逼老登收回传位给你的念头,你当真是可以登基的。”
“我不愿骗你,说些我根本不在意的安慰话。那是我想要的,没错;可钟妍华虎视眈眈,我若不急流勇退,如今怕是已在幽冥跟你团圆了。你想让我活,你舍不得我死,舍不得我痛——你连死了都在忧心我。我还有什么可生气的?”
“我是兄长,这些都是应做的。”江风归蹙眉,对于江烟里的豁达有些不悦,“你这是被哪个男人骗傻了,居然觉得这些事就能抵得过去?沈幽?谢青珩?”
江烟里:“……”
她眨眨眼,散去眼中水雾,声音很轻,很轻。
“可你不是生下来就是哥哥的啊。”
“……”
“同胎双生,你只是运气不好,先我一步降世,便平白多受了这样多的罪、多担了这样多的责。”
“……”
“你以前说李潇不够好,要给我另选夫婿,把长安翻来覆去地折腾,要求列了快一本书那么厚;你说过等我回宫,便一起去四处游山玩水;可等我有了底气,你却不在了——说好的七八个面首没了,游山玩水也没了。别再抛下我一个人,行吗?”
江风归吸了口黄泉气息,别过头,与江烟里相似的眉眼间浮上一丝怅然:“你拜师钟妍华、与虎谋皮的那些年月,你少年出征、刀尖搏命的那些岁月,你可曾想过,我的心思与你如今所说的这些,一模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