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与对方的初见，正式来说，也的确始于那场让母亲过后相当生气的宴会。
那是很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站在台阶上，看见梦境中的身影转过头，不同于梦中。
更明媚，也更轻松。
清淡似雾的脸上还带着残存的笑意，似乎也为找到心中的那个朋友欣喜。
他不免有些出神，一时间忘了动作。
延廊处的西里斯已经转过身，走向了与楼梯口相悖的另一条路，而眼前的身影，却正静静地向他走来。
渐渐临近的脚步声在耳边回响，雷古勒斯忍不住抬头，卷发快速擦过脸侧的瞬间泛起一阵莫名的痒意。
不算重，但很清晰。
灰黑色的瞳孔在抬头的瞬间映进层层绚目的灯影，中央是那个被光晕勾勒出的身形。
“雷尔？”
正在下楼的少女忽然顿住了脚步，雷古勒斯能清晰地听到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嘴边似乎还吐出了某个模糊的音节，亲昵到他不敢去细想。
“你好。”
一时想不到说什么，他下意识向对方说出了这句纯血间习以为常的客套礼节，却又在话音出口的那刻反应出语气间的抗拒，仓促抬头。
不是的。
被压抑的声调比平常更添了三分冷漠，高傲间透着零星轻蔑。
目光对上那双渐渐暗下去的眼睛，他的心底忽然溅起某些细碎的玻璃。
——她在失望吗？
莫名地，他不想看到那双失望的眼睛。
数百个夜晚的幻梦依旧有醒来的一天，只是这个瞬间太快，太锋利。
楼上的身影看着他，迟迟没有说话。
雷古勒斯在心里猜测，对方会想什么呢？
大概是在想，这个长得与西里斯几分像的人为什么完全不一样，为什么这样傲慢无礼，为什么……
讨厌她吧。
雷古勒斯目光对上摇曳的灯影，轻轻晃散，淡灰色的眼中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他 们 不 是 一 样 的 人。
耳畔忽然传来西里斯充斥着厌恶的声音，在脑海间不断盘旋回响，雷古勒斯微微怔然，才知道有些事他以为他早已经忘了，其实他还记着。
很清晰的记着。
这两年，他们慢慢长大后，西里斯与母亲的争执吵架次数愈发频繁，那双与他相似的眼睛里总是渗出一股挥之不去的阴沉烦躁，尤其是参加纯血间的宴会时，很难有开心的神色。
事实上，不发生意外就已经让他很满足了，而像刚刚那样的笑容，雷古勒斯已经有很久很久没看到过了。
他知道，让西里斯开心的不仅是对方在一片嘲讽中的出手帮助，更多的，是那些隐藏在只言片语和眼神间的离经叛道。
原来，她认同的是那条与他相背而行的道路吗？
得出这个结论的意外程度，如同他从没想到会与这道身影在现实重逢。
他以为她会选择相似的那条路，但失败的结局让她不再想重蹈覆辙。
所以他以为，也只是他以为。
在曾经的很多个夜晚，雷古勒斯都认为是对方坚定了他的信念，他听着对方说过的话，看着她走过的路，走向前方的勇气。
那束温凉的目光曾一次又一次抚慰了深夜间难过疲惫的灵魂。
所以，曾经的那些相遇是为了什么呢？
雷古勒斯不禁想道，如果他不再能伸出那双手，如果她转身走向的是另一道轨迹。
灯光映下的那片地方是只能观望的镜湖，即使清晰，却不能涉足。
但没有任何意外地，他早已清楚前路。
雷古勒斯·布莱克不会是也不能是作为另一种轨迹的存在。
他永远不会去做那个特别的布莱克。
……
应该走了。
其实从一开始就应该转身离开。
为什么还没走呢？
大概是，他也有一刻想靠近他们，也想伸出那只手吧。
明明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认识她了。
“没想到还会……”
纠结的声音落在空气间，少女对上他略微抬头的动作，忽然停住了话音低下头，让两人的目光交汇在同一水平线。
她顿了顿，然后向他轻轻弯起了眼睛，“总之，很高兴见到你。”
视野不期然对上了一片蔚蓝的海。
熟悉又陌生。
雷古勒斯忽然怔住。
那道目光里没有预想中的失落，没有厌恶，只有仿佛历经千辛万苦后再次见到故人的珍视。
他竟意外地觉察出了一丝哀伤。
可是……
为什么会哀伤呢？
或许是怔然的时间有点久，面前的身影不知想到什么，很轻地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雷古勒斯对着那束投来的目光有些出神。
但很快的，像有一项倒计时在耳边催促，少女倏而垂眸，静静走下了楼梯，也走过了他的旁边。
那个擦肩而过的瞬间忽而令他恍惚。
就好像，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太多次，但他始终没有一次，真正留下那道身影。
等等！
他猝不及防回神，转身的那刻，正对上了少女楼下的回眸。
“希望下次见面，能与布莱克先生再近一点吧。”
缱绻的余波在最后向他挥了挥手。
——
其实雷古勒斯很少会对一件不确定的事物产生情绪波动，也不会对任何社交性的场合生出多余期待。
社交，就只是社交，无关真心。
但这次，在听到最后那句话后，他的确有想迈开脚步，去尝试靠近那道梦中的身影。
或许对方也会想认识他。
如今他们不再隔了遥远的梦境与现实两端，她就在前方，留下一道鲜活而清晰的背影。
她是真实存在的。
雷古勒斯在日记间一笔一画地写道。
而作为同一个圈子里的人，这个重逢的时机也不会让他等太久。
他的确有试着近一点。
但是结果不太理想。
那声突如其来的“西娅小姐”已经耗尽了他的勇气，莽撞到对一个仅见过两面的女士直呼教名，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从小到大受到的礼仪教养认知。
有所预料地，对方愣在了原地。
少女许久没有回神的样子足以让雷古勒斯下意识顿住脚步，尴尬的同时心里泛起一阵难言的晦涩。
是忘记了吗？
所以，果然还是不一样的吗？
不过即使如此，他也不会再升起难堪逃避的想法，那种想法只会出现在第一次的见面上。
只是那时的他太意外了。
雷古勒斯没有再开口。
即使不再认识对方，他也会做好应该做的事，走向那条正确的道路，最后，再将那道身影埋在过往的梦中。
这是他要面对的现实。
现实不会有梦中的英雄，不会有无畏的勇敢，只有昏暗日子里的每一天，真实到分分秒秒。
她明明，也曾是他心底那个最特殊的朋友。
“布莱克先生。”
他听见少女先开了口，是寒凉中带了一点柔和的声音，很难分辨出喜恶。
而在视线即将对上那张记忆深刻的面庞时，明明已经知道没有留下好的印象给对方，他的心底却还是升起种举棋不定的紧张。
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呢？
究竟是梦中观望了无数次的薄凉身影，还是半月前宴会灯光映照出的温柔笑脸。
他猜不出。
对方留给他的印象总是很神秘，捉摸不透。
——的确很难猜透。
雷古勒斯怔着目光想道。
他看见面前的少女牵动嘴角，轻轻向他颔首。
既不十分明烈，也不过度冷漠，不是预想中的任何情况，只是恰到好处地进行社交。
而他就是那个被社交的对象。
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早已习惯交际的雷古勒斯一时忘了回应。
他的视线捕捉到那双曾在雨夜间静望的沉蓝眼珠，突然有很多问题想问。
你不认识我吗？
倒计时，诅咒，那个人，还困着你吗？
太多太多了。
但正如上次他在楼梯间的无言沉默，如今旁人在场的时刻他依旧不能开口，错过了初见时刻，雷古勒斯认为以后也不会再有问这些问题的机会。
他这么想着，重点落回到交谈的话题上，又对面前人多出一分犹豫。
太平淡了。
没有对纯血的推崇，也没有对贵族的厌恶，那张脸让他永远猜不到下一秒的神情，很难如常应对。
少女就像一只越过他视野局限的飞鸟，打破了某种行为常规。
她会跟西里斯约定友谊，也能与小巴蒂交谈甚欢，但是他们呢？
罕见地，他会从乏善可陈的社交中感到紧张。
纯血家的孩子总是很擅长察言观色，雷古勒斯曾以为自己也多少会些。
但在遇见这道身影后，她的真实，她的假面，她的喜悲好恶，他似乎都无法做出那个正确的判断。
总是被教导要做正确事的雷古勒斯微微皱起了眉。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了另一个疏忽的礼节问题，嘴边慢半拍地补上，“……沃夫林小姐。”
象征性地点头。
明明收回了先前不适宜的称呼，但他却看到对方轻轻怔了一下，像是有些意外的复杂。
不是高兴的神色，甚至不是社交的冷漠。
她似乎有话要讲，又在他人开口后独自封缄。
雷古勒斯匆忙应付完面前的问题，便将视线重新投向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
刚才，她要说什么？
不得而知。
想了想，雷古勒斯还是选择主动开口，以一种通常不会被拒绝的话术。
“可以占用小姐几句话的时间吗？”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想过对方的拒绝。
或许是出自沃夫林家族的血脉传承，不管是在少女又或是她的哥哥身上，都流淌着一种清晰的漠然。
对周围的事物，也对无关紧要的人。
沃夫林家族似乎没有特别要交好的对象，少女的哥哥看上去更不会让她为了社交迎合什么。
但依旧没想到的是，对方会因为这普普通通的一句邀请开心起来，那双眼睛亮晶晶的，雀跃的明显。
「当然。」
「谁会拒绝布莱克少爷的邀请呢？」
原来，她真实笑起来是这个样子吗。
……
“布莱克先生？”
耳畔的声音让他思绪瞬收。
眼下，雷古勒斯对上那张熟悉的侧脸，还没来的及开口，就看见少女歪过头，像是不经意地笑道。
“真好奇，布莱克少爷会因为什么事情找我——而不是我哥哥呢？”
很敏锐。
雷古勒斯只是停了一秒就领悟到她的意思，不免有点惊讶。
他知道母亲的确是因为那位少年展现出的能力，才有意让他同沃夫林交好，但他没想到对方会看的这么清楚。
扪心自问，雷古勒斯清楚自己不会只是出于母亲的几句随口叮嘱而结识对方。
布莱克从不需要主动交好。
更多的，他是因为过往梦境的身影忽然转换为现实，恍惚的同时想去证实一点，或是与记忆割裂开来。
她真的是梦境中那个人吗？
相似，又不同。
但他不会将这些正常人都难以理解相信的话说出口。
“我只是想说，”雷古勒斯顿了顿，从胸口取出了一个瓶子，“地窖里会有点危险，也会有点冷，这个给你。”
灰蒙蒙的眼睛透出一点光。
不算亮，却足够真挚。
好吧。
我懂了。
果然是在担心西里斯这家伙吧！
幽绿色的瓶身有不符合它颜色的温度，热乎乎的，却不至烫手。
目测应该是刚熬好的疗伤魔药，暖意通过保温咒和一点点少年人的体温传递出来。
“咳。”
看来‘劫狱大计’还是被发现了。
多次闯进地窖这种私密的领地还会受到主人关怀，这一幕让我这个厚脸皮也多少有点尴尬。
我遮掩地用衣袖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双眼睛，一副招架不住的神情点了点头，“谢谢。”
对方的目光似乎停滞了片刻，雷古勒斯不确定地观察着我的神色，最后轻轻说道，“没什么，应该的。”
这下少年在我心里的形象顿时从得体礼貌的人，变成得体礼貌的好人了。
“作为回报，”
我眨眨眼睛，拍了拍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起码要让西里斯知道他弟弟也一直默默担忧着他，还为他熬制魔药。
少点偏见，两颗星星都能好好发光。
黑色卷发的少年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半晌后才呆呆地向我点了点头。
梅林的胡子。
好可爱。
十岁的小朋友就应该无忧无虑的呀。
我捧着脸，扬起了个有点傻气的笑容，俨然忘了自己也才比口中的小朋友大一岁。
“除了西里斯的事，希望布莱克少爷——下次还会因为别的事找我。”